第11章 无常

春夏秋冬，日月轮转，时光如水，转眼，陈长安与封不秋众人入学宫已快满一年。

这一年里，陈长安从陈破甲那里学来了家传的九式无名枪法，封不秋在俞唐的悉心教导下将那一缕临身的浩然正气成功引入胸中，太叔默与苏庚也终于破了武夫真气的第一道关隘，成功在窍穴中凝聚而出了各自的武夫真气。

所有这一年入宫的学子，都在被以赵灭图为首的武学先生带领下用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狠狠的磨砺着，不同于天字乙号班，其余班都刻意避开了翠华山皇陵，除此之外长安城周边大小乱葬岗都留下了少年凄惨的叫喊声。

白姓老人在刚过去的冬天突然生了一场大病，本想着可能熬不到来年春天的身体，却在滴水成冰的倒春寒时节里突然好了起来，面色红润，精神面貌更胜往昔。

自从那日封不秋在房顶上炼化了自己的第一个神通文字，苏庚就有意无意的老拽着他往六尺巷这里跑，说是要借助这里的气运早日炼出一口武夫真气，哪怕是后来凝聚出了武夫真气依然没改掉这个习惯。

时日久了，可能是觉得自己爬上去看星空的那个低矮屋顶，经常有一种摇摇欲坠随时会倒塌的感觉，不知道是怕摔了自己还是怕砸着了那个苏庚觉得以一手烤鸡翅足以冠绝长安城的老人，后来，少年偷偷摸摸用自己积攒下来的压岁钱找了几个泥瓦匠人将老人的小院重新翻修了一遍。

这一日，少年们都没有来六尺巷。

昨日听封不秋那个看上去就很容易让人升起好感的少年说，今日学宫有先生问道，所有人院弟子都要参加，这几天，他们可能就不过来了。

老人这些年第一次停了做吃食的营生，一个人坐在院子晒着太阳，才发觉，眼睛竟开始有些昏花了。

轻轻转了下据说是陈长安在学宫一个墨家师兄那里学了半个月才给自己做的轮椅，老人情不自禁的嘴角上扬。

似乎一想起那个突然能开口说话的少年，老人脸上都会是这幅表情。

多好的孩子啊，总是能不声不响的照顾到每个人的小心思，他的父母一定很有福气吧。

傍晚时分，“白老头，几个孩子不来你连营生都不要了？饿死你都不多！”莫婆婆嘴上对白姓老人一如既往的讥讽，将手上洗好晾干的衣物放到了老人床上，转身拿起扫帚开始扫起了小院的满地落叶。

“你这个老婆子啊，刀子嘴豆腐心，你要是对我能有对封不秋那孩子一分的客气，我做梦怕都是会笑醒的”，老人苦笑道。

六尺巷有着这么十来户人家，也都是些他们这样的孤寡老人，日子长了，胡同里难免会有些关于二人的闲言碎语传到莫婆婆耳朵里。

老人不以为意，但同样大半辈子孤寡的妇道人家心中却是难免有些不忿，只是这不忿归不忿，老妇倒不至于真的逐个去跟人解释什么吧，只能学着跟老人一样，装作没听到。

只是后来每逢再来照顾老人饮食起居时，老妇手上虽然跟往常一样勤快利落，但这脸上可没了平日的和颜悦色，动不动的横眉立目，偶尔还扯着嗓门将一些讥讽嘲笑的话嚷的特别的大声，都夹带这浓浓的怨气，生怕六尺巷的人听不见。

“哼，还想有小秋那样的待遇，下辈子吧”，莫婆婆眼神似乎有些躲避，恶狠狠的扔下扫了一半落叶的笤帚，转身走了。

白姓老人一阵错愕，这是怎么了？

莫婆婆回到自己那座不比白姓老人宽敞多少的小院，反手关上院门，倚在门框上，月亮刚好被一抹乌云遮住，老妇突然神情痛苦，颤抖如筛糠般萎靡在地上，双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周身上下有淡淡黑气缭绕，口中低低嘶吼着，皱纹堆积的脸上苍白又狰狞，似乎在努力的挣扎什么束缚。

“不行，你现在不能出来，你答应我的，要再等一段时间的”莫婆婆从喉咙中挤出这句话，死死的压制着某种东西。

“呵呵……，愚蠢，要不是因为你是容易让本仙附身的通灵体，本仙岂会委曲求全的跟你谈条件，已经在你身上浪费三年的时间，如今主上下了最后期限，今晚他必须要死……”

“你们…为什么？”莫婆婆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只有他死了，长安城才可能乱的起来，主上的谋划也才能真正开始，呵呵……”

“不要再挣扎了，跟本仙一起，超脱于人道，获得本仙的无上神通，不好么？”，莫婆婆体内的声音充满诱惑。

片刻后，黑气越来越浓，几经挣扎，嘶吼声小了下去，莫婆婆站起身双腿僵硬的径直走回屋内，眼睛里全是浑浊的灰白。

昏暗的光线下，双眼空洞，墙上的影子里，能看到一道头顶有双角的细长影子在她的身上挣扎而出。

“呵呵……”，低沉嘶哑的笑声在昏暗的房间里响起，“莫婆婆”眉心一道黑色符文刹那隐没。

白姓老人刚关上门，转动轮椅准备回屋，身后就传来一阵缓慢的敲门声。

打开门，刚刚离开的“莫婆婆”在门外直勾勾的站着，歪着头盯着自己。

“老婆子，不怕邻里街坊的闲言碎语了？”老人以为莫婆婆是回来把没扫完的院子接着扫了，半开玩笑的说。

“呵呵……”“莫婆婆”笑声嘶哑，并不答话。

老人借着月色定睛望去，才发现“莫婆婆”浑身上下缭绕的黑气。

“你不是莫婆婆！”老人眉头一皱，神色如常，并没有显得慌乱。

“呵呵……”，“莫婆婆”僵硬的跨进院子，声音尖锐，听不出男女。

人瞟了一眼“莫婆婆”的脚下，月光映照下，那是一个头顶有双角三尺高的细长影子。

“之前主上说你可能是个大人物，让我小心行事，本仙还不太相信，现在信了”，对于眼前这个一眼窥破自己底细的老人，“莫婆婆”慢慢稳下周身缭绕的黑气，整个人快要与夜色融入到一起。

“仙家既是为了找我这个糟老头子，又为何要牵连上安安稳稳过日子的普通人？”老人声音有些发冷。

“呵呵…，长安城内有神器坐镇，外有大启文武气运加持，一般的仙家手段是不可能入得了长安城的，本仙可是费了极大的代价才将这一缕分身送入了这个离你最近的通灵体身上的”，“莫婆婆”伸出右手一根手指，指尖跳跃出丝丝黑气，打着旋的来回舞动着。

“我一个行将朽木的老头子，还能被你们这些吸取日月精华餐风饮露的的仙家这么看得起，倒还真是挺意外的”，老人正了正身子，皱纹堆满的脸上没有了那种经常挂在脸上的漫不经心。

“其实本仙本不该现身，让这具通灵体动手便可，只是这具身体不知怎么的突然在一年前摆脱了本仙的分身，眼看你的身体撑不过一个月了，再不动手的话主上这么多年的谋划就会落空”，“莫婆婆”竟然真的一板一眼的解释起来。

“所以，没办法，为了主上的谋划，虽然明知会担上这重因果，只能由我亲自动手了”

“不知道你家主上到底所图为何？难道费了这么大工夫就只是为了我这个糟老头子的命？”小院里吹过一阵初春的冷风，老人重重刻了两声。

“只有你死了，主上的谋划才能顺利开始，具体的本仙不清楚，就是清楚也不会告诉你”，“莫婆婆”似乎不在愿意多说，额头黑色符文一闪而出，黑雾如潮水一样涌现在小院里。

“你可还有遗言！”

“遗言是没有了，遗憾却是不少”，老人自知今日已是在劫难逃，整个人反倒是一下子轻松下来。

“那就不要说了……”

话音未落，“莫婆婆”身影闪电般原地消失，下一刻，身影出现在老人面前。

老人只觉得心口一凉，低头看去，“莫婆婆”的左手已经抵在自己心脏处，一股冰冷阴森的气息顺着掌心透体而入。

老人能清晰的感受到那股冰冷的黑气在自己体内肆意的破坏着最后一点生机，视线里，“莫婆婆”那近在咫尺的额头上，黑色符文带动着小院里的黑雾开始缓缓转动，

老人意识开始模糊，一生的经历都在眼前一幕幕的闪过。

有年少时跟自己以冰川为棋盘对弈三天三夜的至交好友，有望向自己鼓足了勇气还没开口就已经羞红了脸的婉约姑娘，有高门阔宅的围墙里，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边跑边喊着自己，最后消失不见。

最终画面定格在一个少年的身影上，少年那时候还不会说话，只是托着下巴看着自己。

老天对自己，其实很不错了。

只是那到了人生最后一刻还没有说出口的遗憾，只能跟着自己一起走向来生了。

找不到了，老爷，白伏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终于没还是有熬到长安城里冰雪消融，老人闭上了眼，嘴角有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