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京

2010年6月，他们大学毕业，全班人拖着行李坐上离开校园的大巴。他们对未来心怀憧憬却也藏着青春的迷茫，承受四年以来前所未有的凝重。

大巴开得不快，司机似乎特意给孩子们留出最后一点怀念的时间。开出去一段路时，马思国再也坐不住，从最后一排站起身，大喊一声：“司机，停车！”

接着就拉起身边四个人，急匆匆下车。

车子停靠的地方刚好在修路，到处都是灰尘，地面坑坑洼洼，阿勇背着半人高的行囊，一脸不解看着马思国，慢悠悠问他：“思国，你是不是昨晚酒还没醒？”

马思国的确有些宿醉——毕业前夕，他们从食堂喝到小馆子，再到宿舍。一个系的人，几乎喝掉了全校的酒。

但马思国这会儿脑子很清醒，一脸严肃，什么也没解释，就回了一句：“跟我走！”

这五个人是大学出了名的酒友，感情好到连女朋友都吃醋。他们看着马思国认真的劲儿，二话不说，屁颠颠就跟了上去，直到进入一个小区。

马思国拿着他那四年都没换的诺基亚7610，一边走一边聊着：“姑姑，你跟我姑父不是出去玩了嘛！？我带了几个朋友去你那坐会儿。嗯嗯……我们会注意的。”

电话结束，马思国告诉那四个兄弟：“这一别，你们有的就不在南京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好好喝一个？！中午到我姑姑家，我来下厨。”

马思国是全班女生公认的贴心男人，烧得一手好菜，节假日没少往宿舍搬自己做的家常菜，每次都是菜吃完、酒还在。

那四个人就这么跟着马思国去了小区里的菜市场，这对于萧旭和李小天来说是头一回见着菜市场场景，当然也是很多大学生的真实写照。

马思国特有经验地走在前头，自顾挑着食材，时不时还跟菜商杀个价。娴熟的样子被其他四人看在眼里，他们突然有了些动容，仿佛进入社会的生活瞬间就已成型。

李小天抖了抖肩膀，把头转到了熟食店，他可能看不了这场景，不敢接受毫无准备的“琐碎”。张阳一把搂过他，问着：“怎么了，我们的愤青？”

李小天眼里好像噙着泪，闪烁回道：“没什么，这感觉太别扭，像赶赴刑场。”

“去你的吧。”张阳直接给他推到了熟食店门口，“别逼逼了，是不是看到猪头肉走不动道了。”

当时的场景怪异却也感人——五个年轻人带着行李，像背负现实压力一般，在菜市场潮湿、脏兮兮的走道间来回穿梭。阿勇走在末尾，两手插在裤袋，故作轻松洒脱地歪着头，假装此刻的情绪纠结与他无关。

每个人都有不舍和感伤，都不确定下一次聚会的时间，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在很用力重视这场分别局，珍惜各奔东西前的每分每刻。

马思国做完饭，指着桌上的板栗鸡、红烧鱼、青椒土豆丝、拌黄瓜、猪头肉，举着白酒瓶子，招呼着：“我敢保证，估计没几个大学生能处成我们这样。”

阿勇接道：“那当然，这四年酒白喝的吗？”

马思国倒满每个杯子，那种常见的将近三两的杯子，首轮五人全干，先充个微醺，再接着拼酒。酒过三巡，什么都敢聊，醒来就忘——这已成了他们的习惯性节奏。

那个下午，他们聊了很多以前的事，回忆起来仿佛永远说不完，即便重复着念叨也是人生一件快事。

五个人之中，阿勇属最浪荡不羁的一位，他打小父母离异，一直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不够幸福完整的童年让他对很多事都漠不关心。从他大学军训那会儿起，全班人都拿他当登徒浪子，也就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真正替他“不值”，真正见过阿勇好几回喝醉酒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阿勇哭完就会操起酒杯大吼一声“喝”，喝完啪叽往地上一摔。一般人都瞧不上他耍横犯浑的性子，阿勇也看不惯喝酒还清醒的同学。

除了阿勇，其他四人都有自己的打算——马思国父亲是退休老干部，他追随父志，考上了公务员；张阳家人托关系替他在老家谋了份私立职校的差事；李小天留在南京找工作；萧旭是位家里不算太有钱的富二代，他过不了多久就要出国留学深造。

马思国问阿勇：“毕业了，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阿勇喝了口酒，叹了口气，回：“没什么打算，先回家待着。大家突然就这么散了，我觉得活着都没什么意思。”

这样的话，阿勇说过不止一次。

张阳劝他：“阿勇，要不去我家转转？”

“过阵子再说，别聊这些吧，这会儿不应该好好喝酒吗？”阿勇说完，举杯又是一大口。

李小天一直没怎么说话，比起阿勇，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工作找了有好几个月，但没一份合适的，他也跟着叹了口气。

张阳问道：“你又怎么了？”

李小天没精打采地回：“工作不好找啊。”

“你老想着找编辑工作，可你专业不对口，也没工作经验，哪家会要你？”张阳最清楚李小天近期境况。

“南京这么多工作机会，我不信一个找不到。”

“南京这么多大学，新闻系、中文系、文学系什么的，一个招牌掉下来能砸死十几个，轮得着你一个学管理的？”

李小天自诩读过一些艰涩的书，写过一些不成熟的文章，便落得自负又固执，他坚持辩驳：“早晚会找到。”

萧旭打击道：“你早晚会放弃。”

“萧旭，你一个富二代，哪会愁？”马思国插了个嘴。

萧旭呵呵一笑：“行，喝酒吧。我八月份就去美国了，再聚到一起真不知道什么时候。”

“嗯，喝一个少一个。去国外少祸祸姑娘。”

“这话你还是跟阿勇说吧。”萧旭接得没错，那会儿的女孩不少都是看《悲伤逆流成河》和《那小子真坏》之类书长大的，对于痞痞的帅男孩都会多看两眼——阿勇就属于这一类。

而男孩想博取女孩关注，也都模仿着“不良少年”的一举一动，比如张阳，高中时染着一头黄毛，拉着女孩溜进学校偏僻的黑灯瞎火的洗手间里初尝禁果；比如李小天，趴坟头喝酒，醉了睡足球场，想方设法地对抗规章制度。但萧旭和马思国属于同龄中成熟稳重的，前者家境可以，成长过程中见过不少世面，比及同学自带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后者没少受红色教育，未进官场却也听闻不少，大学四年在学生会混得风生水起。

五人你一言我一语间，三瓶白酒和不少啤酒都已入肚，在炎炎夏日里迷迷糊糊脱得只剩内裤，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醒来已是黄昏。萧旭、阿勇、张阳错过了回家的车，那时没有线上退票这一说，钱只能打了水漂。

晚上，五个人索性又找个地方，继续喝了一场。

第二天，马思国赶回家赴父亲张罗的叔伯局，客人大多是他父亲在任时的同僚。李小天把另三人送到汽车站，看到最后一人上车，他才离开。

当时车站还在中央门，李小天大白天站在立交桥下，瞧着出发和抵达的来往人流，每个人都在忙活着、生活着，只有李小天愣是不知该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