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月时

【新世界历373年12月，界外东137区，琉璃不夜城，二号港口】

时间已过三更，月时依然能在船上听到城内载歌载舞的热闹，变换不断的霓虹灯光交相映射在夜幕中。这里与不夜城的城墙隔着相当一段距离，但其中的欢声笑语却依然清晰。

城墙外就是辐射的天下。没有城内辐射协调系统的过滤，这里冰冷的空气中时刻弥散着漫天砂雾，闻着就像是腐烂的海鱼，戴上防毒面具也拦不住那种刺鼻。

月时扒了扒他棕色的头发，拢出一把随风飘来的黑红色沙尘。

因为偷渡过海的难民日渐增多，不夜城自两年前便关闭了二号港口及其周边通道，使得这里荒废已久。所幸附近的辐射强度只有二级左右，比贫民窟的环境还要好一点，这才让月时能不穿防护服就在这里等上个把小时。

但是他所等待的人可不这么想——当汉姆和他整整三大堆的行李出现在港口时，他身旁的几名警卫官已经被界外的辐射环境折磨得头晕恶心。一行人踉踉跄跄地拉着板车朝着月时所在的渔船靠拢，衣襟上尽是汗水和呕吐物，可谓狼狈至极。

月时猜他们是在出城检查时弃了车，才会以这种姿态从偏路上下来。汉姆没有受到辐射影响，但身为领主的他是不会参与苦工的。他挺着一肚子的肥油靠在行李上，让手下的警卫官拉了他一路，下巴溢出的脂肪叠了整整三层。

“真难看。”

在来人听不见的地方嘀咕了一句，月时站起身，从甲板上一跃而下。渗进了不少海水的棉靴就这样踩进了泥沙中，沙面上滋出一串紫黑色的泡沫。

“有多少人要上船啊？我这里最多只能带五个。”那双机敏的绿眼睛扫过这些人憔悴的脸，未等汉姆回答就又补了一句，“不好意思，三个。”

汉姆瞪大了眼，连忙从固定好的行李箱上爬了下来：“先前不是说好了……”

“你觉得你这些东西还抵不上两三个人的重量？今天风向不好，我可不想在路上把船给沉了。”月时的手心朝外，食指直对着那三架塞得满满当当的板车，并没有给出商量的余地，“留行李还是留人，你自己决定。”

听到这里，精疲力尽的警卫官们又绷紧了神经，紧张地面面相觑——若不是有载员限制的话，眼前倒刚好是东倒西歪的五个人。

汉姆回头瞟了一眼这支精疲力尽的警卫队，心里估测着前路的风险，眼底抹过一线狠意。

海的另一边，是资源丰富、辐射稳定的第十五界内。他抛下家中苟延残喘的妻儿和大部分财产，为的就是能彻底摆脱在第四界内的旧身份，到新的界内区域东山再起。

仅需两日的海路，这艘渔船就能到达鲸腹断岩的废弃码头。虽然第十五界内已不再接受外界移民，但鲸腹地区的领主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他在海上开辟的特殊通道成为了许多难民的救命稻草——只要你能支付足够的“筹码”。

所以板车上的自然也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普通行李，而是汉姆进入第十五界内的敲门砖。

拿定了主意，汉姆咧开嘴，牙齿表面闪着一层金属寒光：“你们两个，出列。”

被示意的两人面色苍白，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半天才说出话来：“您不能这样！第四界内已经回不去了，我们必须到第十五界内去！您答应过的！”

“吵什么吵？就你们这样的还敢跟我嚷嚷？”汉姆一脚踹上了发声那人的肩膀，他纵然肥胖，但身形并不矮小，要凭蛮力收拾几个被辐射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警卫官并非难事，“大不了多等两天，我叫人再折回来接你们。”

他是不会这样做的——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就算他能信守承诺，两个不带防护的人在二级辐射下暴露整整四天，也是死路一条。

“机械兵马上就要到这附近巡逻了。”月时催促了一句，并不为被临时舍弃的那两人感到怜悯，甚至无聊得打了个哈欠。

说来他们也没什么值得怜悯的。第四界内的作风是出了名的暴力激进，成年战事不断，还都是他们主动挑起的，闹得周边区域没一处安宁。如今因为疏于管理资源匮乏，第四界内在长达百年的战火灼烧后，终于面临解体。

而眼下这些人，便是提前丢盔卸甲抛弃故乡的叛逃者——月时觉得这些人连尊严都一起丢掉了，毕竟他正看着他们跪在有毒的沙地上，在一个丑八怪的拳打脚踢下哭喊求饶。

“拿上东西，我们走！”收拾完抱有异议的两人，汉姆朝他们啐了一口，然后做了个手势招呼余下的两名警卫官，“呸，真是晦气……”

舍去了最虚弱的两人，第三架板车便无人负责，孤零零地落在队尾。但即便如此，汉姆也不愿意自己上手去拉，转而朝着其中一名警卫官大喊：“干什么呢？先拉后面那辆！”

月时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最后的那架板车上驮着一只巨大的箱子，用临时拼凑的几片麻布遮盖得严严实实，显然是被保护得很小心。他能听到海风穿过其下的缝隙时，从中梭出的阵阵嘶声。

于是月时暗自勾了下嘴角，然后不紧不慢地站到了上船的踏板中间，拦住了汉姆他们的去路。汉姆疑惑地瞟了一眼身前的男人，似是在等待对方的解释。

“鲸腹的领主虽是个有钱必赚的人，但也很少会大动干戈地派人来接谁——更何况还是个难民。”月时的双臂交叉在胸前，带着浅笑偏了下头，“所以我就想，汉姆先生您一定是第十五界内的座上宾，贵客中的贵客啰。”

“那、那当然，我和莫里森可是多年的老朋友……”

“既然如此，您大约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月时的双手藏在兜里，一双灰绿色的眼睛在刮花的护目镜后面有些模糊难辨，但汉姆还是能捕捉到其中的几分威胁感，“可明事理的人怎么会听不懂我刚才的话呢？是长途奔波累到了吗？我说的很明白——”

少年纤细却有力的手指戳到了汉姆的咽喉间，像是枪口抵到了命脉上，刻意压低的声线像是恶鬼的调笑：“——我只能带三个人。”

刚才还趾高气昂的汉姆咽了下口水。习惯了在第四界内身居高位的日子，他并没有太多被人威胁的经验。

然而这里是界外，几乎所有人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自然不会怕他这外强中干的纸老虎。虽是对这一事实心知肚明，汉姆却还是想嘴硬一番：“我们是三个人……”

“是吗？”月时挑起了左边的眉，汉姆分不清那是愠怒还是嘲讽。

此时的月色朦胧，已经接近整点。按月时先前所说，巡逻的机械兵应该在路上了。渔船边的两人以悬殊颇大的气势对峙着，叫汉姆和身后的两名警卫官都冷汗直下，焦急不已：“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过是莫里森手底下打工的人……”

“哎呀，我像吗？”

未等汉姆反应过来，月时已经迅速地从兜里甩出了一把精巧的蝴蝶刀，刀刃随着手指的动作翩飞出两道华丽的弧线，然后直直戳进汉姆的右鼻孔。

感觉到锋利的刃尖抵着鼻腔内壁逐渐上提，汉姆惊叫着踮起了脚尖，生怕鼻子那层薄薄的皮肉被月时挑破：“住住住住手！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见月时并非善茬，那两名警卫官连忙放下行李掏出了武器。但是因为辐射带来的影响，那攻势显得格外力不从心，连手腕都在晃晃悠悠地飘忽着。

“大叔，撒谎是会让人的鼻子变长的。”

那语气听着随性散漫，却始终是冷冰冰的，压在防毒面具后更是显得失真僵硬。

“我也是好久没见到过你这样蠢得惊为天人的家伙了。收到消息不验明真假，就舍去了大部分警力跑到界外来——日子过得太舒坦会叫人死于傲慢懈怠，明白吗？”

“你……你不是莫里森的人？”汗水混着两三滴血液落在沙地上，毫不违和地同浸满污染物的泥沙融为一体。汉姆的声音不住颤抖。

“反射弧挺长啊。”月时眯起了眼睛。

“有话好说，我们有话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条件就一句——东西留下，你们滚。”抽出刀刃，月时用自己破碎的衣角擦了擦血迹，趁汉姆捂着鼻子喊疼时绕到了最后一架板车前。

此时的月时正十分大意地背对三人。汉姆用衣袖按着破裂的鼻子，面目狰狞地朝那两名警卫官使了个眼色。会意的两人互相点了下头，然后举起武器朝着月时靠了过去——

砰砰两声，正准备偷袭的人被击倒在地，且都是左腿中枪。惊恐的情绪还没来得及发作，汉姆就感觉后背受力，他被不知何时出现在渔船上的人踹下了木板，整个人随着木板的坡度滚到了恶臭的沙滩上。

“给你们滚的机会你们不要——都到这个地步上了，就不能学聪明点吗？”船头那人扛着一杆自己组装的步枪，月色反射在他的护目镜上，显得占据高位的他神气十足。

“手下留情啊零四七，大哥不让我们随便杀人。”后面又跟出了几人。

“我这不打的腿吗？又没说要补枪……”零四七从船头翻了下来，稚气未褪的语调中似是含带了几分委屈。他走近摔了个狗啃泥的汉姆，嬉笑着蹲下身去，在对方汗水密布的额头上比了个枪手：

“欢迎来到界外，老伙计——你现在是不是感觉紧张又刺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