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休养

客观来讲的话，一零零一行人在树笼石窟得到了很好的休养，但过得也并不轻松。

就像丝茧先前说过的那样，藏匿几个界外人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因为登录在树笼石窟的警卫队庞大得令人咂舌——长长的名录数下来将近四千人，据说是拥有第十五界内三分之一的异能者，于是一零零他们的名字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这长长的名单里。

原本本庭调用各个地区的警卫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到了丝茧这里，还就真得看他本人的脸色。从地区教庭到首席府或者本庭，没有人敢惹他不高兴，甚至连最日常的交流都是胆战心惊。

上周一零零刚刚目睹了本庭的使者在丝茧的两位“女官”面前尿裤子的景象。

丝茧并非是典型的代罪人。他讨厌养簪子，讨厌别人服侍，讨厌结构复杂的盘头和祷服，更讨厌他的大多数同行，几乎没有一天不是骂骂咧咧的。

但是他下肢瘫痪，怎么不耐烦都不可能从蛇脑袋上的软座里蹦跶起来，压抑着的许多情绪都无处发泄，便开始想着法子地折磨一零零这样的警卫队小萌新。

身上的伤还没好完全，就要被追着赶着在凌晨四点起来晨练，一直到七点半才能将将喝上口水。晨练的项目可不是跑跑步做做操那么温柔，而是真枪实弹地驮着负重扛着武器与丝茧手下的警卫官进行较量。

对，只有一零零需要负重，肩上的背包足足有一百公斤，自己的影子里还存了将近三十公斤的常用装备，而他的对手们却是轻装上阵。要不是辐射改造过的肌肉组织足够坚韧，一零零觉得他第一天就能葬在树笼石窟的乔木底下。

早饭后就要跟着警卫队风风火火地去森林巡逻，里里外外绕好几圈。原先一零零以为树笼石窟的安保系统落后，现在看来这种认知简直是个大笑话——这里岂止是戒备森严，简直就是第十五界内除首席府以外最具威慑力的军事要地！

城内的住民大都是拥有战斗能力的警卫官和他们的家人，巡逻队不过是安保系统的冰山一角；在便于藏身的森林之中，到处都是隐形的眼目，就算是能力极具潜伏性的一零零，在初入树笼石窟那天也是早早地暴露了行踪，才会有后来于空地上伏击他的一幕。

而这些能够完美融入背景的眼目，便是塞勒姆所领导的队伍——她是丝茧指定的警卫长，这两天在监督一零零一行人的工作。

要是给进入界内后遇到的稀奇事排个名的话，塞勒姆这样的存在绝对能够跻身前列。

由于人类文明在辐射出现后的一系列衰败，科学领域的进步已是大幅减速，界内大多数人还是对科技的继续发展持反对态度。一零零对这种事情了解甚少，更不知道建立在辐射上的基因改造究竟是什么样的工程。

塞勒姆第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刚从昏迷中苏醒的劳埃德就果断地给了自己一巴掌，以确定他的灵魂还没有到达另一个世界。

塞勒姆是具有人形的，但完全将她定义为人类并不贴切；若说她是经由辐射扭曲出的变异体，未免又太对不起那格外亮眼的姿容。她体态婀娜，气质柔顺，头发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水质感，好似海洋生物分泌出的粉红色固态液，也寻不出具体的发丝来。

在劳埃德作死地高呼出一声“牡蛎成精了”的时候，塞勒姆毫不犹豫地用液态头发化作的触手把他拍到了墙上，脸上挂着友善又贤良的笑。

后来劳埃德动不动就藏在树后窥视人家等着挨打，似乎是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

“你知道界内的‘警卫官’和界外的‘异能者’区别在何处吗？”

在被询问到关于形态的问题时，塞勒姆笑了笑，她的双脚自然地融入在引入森林的水流中。

“‘异能者’只是单指那些在辐射中幸存、在得到异能的同时还能保留完整身体的人类；而‘警卫官’，皆是界内的护卫者。即便是畸形，是变异体，是没有异能的常人，只要拥有上前一战的勇气，便都是受神明爱护的。”

“所以你的确是变异体？”

“身体在进化出异能的同时，可能会变成局限你的牢笼。”与那奇特的头发同色调的粉眼一转，落在不远处一只正破茧而出的蝴蝶身上，“若是灵魂不再与原本的身体契合，那么用崭新的身躯包裹灵魂完善后的形态，不是一件极为美妙的事吗？”

听不懂。一零零对塞勒姆这诗画般的描述表示费解，只能应付似的点点头。

根据目前的所见所闻，像塞勒姆这样半变异体半人类的警卫官在第十五界内并不少见。这种事在界外是闻所未闻的，貌似是为了迎合不同的异能，而将身体改造成了最合适的形态。

想到这里，又想到劳动区那些人体实验，一零零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听说了程诺的名字，并对其产生了极为强烈的膈应感。

中午的巡逻时段结束后，丝茧通常要为各个分队的警卫官指派任务。这本应是首席才能行使的权利，丝茧却支配得驾轻就熟，手下的四千警卫官被安排得井井有条。因为这种特殊的情况，队伍中常驻树笼石窟及其地区的警卫官其实并不多，巡逻也总是固定的那些人在做。

在所有的部署结束以后，丝茧会在木屋的地毯上化成一滩，一零零怀疑他将来可能会过劳死。

但另一方面，丝茧又惯于在代罪人的本职工作上偷懒，即便只是不怎么消耗精力的微小工作——要他为了晨祷早起等同于要他的命，就连簪子都是偶尔想起才养一养，有时候甚至会在树林间骑着蛇果飘，原因只是嫌代罪人的室内衣物折腾起来太麻烦。

“要不是为了晨祷，摇篮也是个叫不醒的瞌睡虫……”以四肢摊开的动作仰面躺倒，丝茧还在半梦半醒的状态，甚至开始为了赖床揭好友的底，“他还理直气壮地声明说人一天的睡眠时间应该在十四个小时以上……我觉得挺在理……喂，别拽，小心我把你挂到树上去。”

“……昨天可是你要我叫你早起的。”一零零的眼角抽动着，已是忍无可忍。然而丝茧早就迅速地乘着睡梦找周公下棋去了，根本听不到一零零那怒意涌动的声音。

摇篮也是一零零所惦念的一件心事。自那天离开鲸腹断岩，两人便彻底断了联系，一零零甚至都没机会跟对方报个平安，也问不上娜塔莉亚的近况。

一零零并非迟钝的人，他知道主动跟丝茧提起摇篮，只能换来一句酸溜溜的闲话。

摇篮的簪子他还留在身上，没决定好要不要还。

现在的一零零对摇篮抱有的感觉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非要给个答案的话，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摇篮的那句“祝福你”，所以他想自己应该也是同样的态度。

但最了解他的阿米尔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在发现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这两天老拿着一支素簪子发呆时，他就察觉到一零零一定是瞒了他什么，便开口直接问：“哪家的姑娘啊？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听到这么一句，一零零居然真的傻乎乎地摸了摸干燥的下巴，然后在发现被耍后对着阿米尔就是一下肘击：“闲的你，是不是巡逻回来还不够累？”

“我累啊——看着你心累。”阿米尔挑了挑眉毛，一脸期待着八卦要闻的模样，“老实交代，前两天的事情是不是还有隐瞒的部分？你是不是把兄弟们最爱听的戏码给剪掉了？”

“该说的都说了，信不信由你。”一零零皱了皱眉，表示不太想谈——他有点心虚，因为他的确没有把关于摇篮的部分讲得很详细。

在平日里听他号令冲锋陷阵的同伴眼中，他一直都是个沉着可靠的性子。要是说起他被亲了额头，还为此害羞，还多了个宠物一样的外号，怕不是要威严扫地。

“切，不讲算了。”阿米尔在床上翻了个身，没有执意追问，也不觉得有追问的意义，“别忘了，我们是界外的人，再怎样都无法被界内这些瞧不起人的家伙接纳的。半年后就得走，你可别搞出什么放不下的事情来。”

一零零没有作声，默然认可了阿米尔说的事实。

摇篮不过是身居高位，才会有乱发善心的余裕，这并不代表他们之间还会拉扯出其它的牵绊。而且毕竟是摇篮自己提出要帮助他们，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在期待什么回报，一零零也回报不起。

他只是从劳动区里爬出来的，一条鲜血淋漓的人命而已。

这样劝解了未曾察觉到的失落，一零零闭上了双眼。

然而当他真的得到去见摇篮的机会时，一零零又的确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了——

丝茧的祷礼日就在下周，可是因为平日偷懒太多，他根本就没养够簪子，负担不起即将在祷礼日涌入教庭的警卫官。于是在死线逼近之际，丝茧决定闭门养簪，非要在七天内攒出六十支存有良性辐射的簪子来。

“可是，大家这星期的赘余该怎么处理呢？”

平日在切磋中损耗的异能带来了相当沉重负担，不比在界外的时候轻松。尤其像是一零零这种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在没有药物扶持的情况下，是很难带着赘余多撑一周的。

“嗯……去鲸腹断岩吧。”丝茧生无可恋地趴在软座上，插满整个发际的簪子像是天线一样地支棱着，看上去滑稽得很，“摇篮的祷礼就在明天，早点出发应该刚好能赶上。”

听到有机会见到摇篮，一零零的眼中闪过一线微光，顿时有种心花怒放的感觉。他眨了眨眼将这躁动的情绪压了下去，强装镇定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啊对了，顺便帮我捎封信去。”就算是快要虚脱掉，丝茧也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伸手努力去够桌上的纸笔，然后笑道，“大叔我可是好久没给小可爱写情书了。”

虽然丝茧经常是“小摇篮”“小可爱”地叫着，但不知为何，一零零并不觉得对方的语气中带有任何的暧昧之意。与其在意这略显幼稚的称呼，一零零更对他的自称感兴趣。

“大叔？你应该和鲸腹卿差不多大吧。”

“永远不要相信代罪人的外表——我今年三十六，都能给小摇篮当爹了。”

丝茧自顾自地提起了笔，没有理会一零零的瞳孔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