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树笼

【新世界历373年5月，第十五界内，树笼石窟，乔木森林】

这里自然的气息很足，仔细辨闻的话，可以嗅到晨露的清凉和花果的清香。高大密集的乔木耸入云天，尽管光照强烈也不感闷热，摇曳的树荫包裹着潮湿的空气。

一零零匿在大自然的阴影中行进，时不时就能听到林中的动物或者无害的变异体朝着他发出恐吓，也有些会好奇地躲在一边窥视。

通常情况下，人类完全注意不到藏于影子中的他，但大多数动物的感官要敏锐得多。即便判断不出一零零的具体位置，它们也能凭着直觉找到大致的方向，并对侵入者发出警告。

不过一零零倒是对此不以为然。与实战中遇到的凶猛变异体相比，这些为了自身安全拼命虚张声势的小生物实在是显得不能再可爱了——实际上他现在心情愉快，看个树啊花的都觉得可爱得很，仿佛世界就是可爱做的。

他脑子里循环着昨晚摇篮与他的对话：

“所以，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在界外不是所有人都能被赋予姓名的。”青年转过头，不太敢与对方四目交汇，掀起衣角露出了腰侧的黑色编码，“劳动区的人都叫我一零零。”

“那……”黑发的代罪人并没有流露出惊讶调侃或者怜悯，只是抬头认真思索了一番，“那就叫百百吧。”

严肃的考量，不着调的称呼，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可爱。

要是旁人敢这么叫，估计已经被一零零钉在墙上了。

在相对来说较为开阔的空地上，日光阻断了前路，让一零零不得不先现出身形。按照摇篮画给他的地图，这里应该已经距离森林中心不远了。

规律而浑厚的辐射波动在滋养整个树笼石窟的生灵，以保证这里四季如春，生机勃勃。他已经能够望见远处那几根高耸的石柱，非常壮观地越过树顶，伫立在密林其间。

不过奇怪的是，这里的氛围同一零零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没有所费不赀的建筑装饰，也没有前后忙碌的女官，甚至没有警卫官在附近巡逻驻守，丝毫不像是界内安排给珍贵至极的代罪人的住所。

且先不同富丽堂皇的寂北殿相比，就算是鲸腹断岩那由历史遗迹改造来的廊屋，安保系统也远比这里要完善得多。

——“丝茧是不太喜欢社交的人。”折叠好需要交给树笼卿的信件，摇篮当时这样回应了一零零的疑问，“但只要静下心适当沟通的话，你会发现他其实特别好说话。”

也就是说，接下来与树笼卿丝茧的初次见面，大抵是会伴有摩擦的。

聚集在森林里的阴影承受一零零的体重是绰绰有余，抛尽赘余后的异能发挥良好，伤口也做完了处理，这些为他的潜行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几乎是一路无阻。走入没有阴影覆盖的空地，金色的阳光照得他有些恍神，忍不住抬头去看晴朗的天空。

这就是界内的天空——没有黑红色的辐射粉尘覆盖，蔚蓝无垢，宛若宝石，这般轻易地就能让人感动。一零零闭上眼感受着这一切。

但是不远处的枝叶中传出了窸窣的声响，在闭绝了视野后清晰可辨。一零零睁开眼，警惕地看了过去。

瞬间，一条巨大的蟒蛇如飞箭离弦从前上方俯冲下来，满具威胁性的尖牙直贴瞳孔，显然是瞄准一零零攻过来的——一零零撤身躲过，那锥子般的头部在地面砸出巨响，扬起沙尘，许久才能再次看清前方。

眼前这条墨绿色的巨蟒是受辐射影响的变异体，沉重的身体足足有寂北殿入口的石柱那么粗，两只金黄发亮的竖瞳像是茶盘一样。它盘踞起细长而强壮的身躯，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口中的信子愤怒地跳动着。

“呵，这种我倒是第一次见。”

一零零前倾着身体发出感叹，以便随时进行移动。他的目光紧锁巨蟒的头部，毫不避讳地与这庞然大物对峙，冷静地在脑内计算估测敌方的动向。

早就料到在代罪人的住所轻易现身会招来麻烦，但他没想到这个麻烦居然不是来自树笼石窟的警卫队，而是一条过度发育的长虫。虽说是在艳阳天被困在了宽阔的地方，脚下能利用的只有自己的影子，但一零零并不显得慌张。他从影子里取出了一根长棍。

“都说打蛇打七寸。”熟练地挥舞着约等于自己身高的棍棒，并将其前端对准蟒蛇的弱点，一零零泰然自若地扬起嘴角，等待对方先攻，“我倒想试试，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或许一零零并不擅长应付温柔的话语和没有敌意的对象，但在真枪实弹的战斗中，他很快就能顺利地掌握主场。他时常会反省，这暴力的一面究竟是先天遗传还是后天养成，但他从不讨厌用拳头说话，毕竟把恶人打服了，对方自然也就神气不起来了。

蟒蛇的视力不佳，它非常谨慎地吐着信子感受外界的变化，头部在半空中轻晃。然而接下来发动的进攻并非来自它的主体，而是原本藏在身下的尾巴——虽是尾部，却也足足有树干般粗细。

它以意料之外的速度朝着一零零横扫过来，待对方闪躲，再借着旋身的力道回首扑去，整套动作下来不足两秒。

一零零缺少对战身体狭长的变异体的经验，但他已然料到了这一步，也没打算一味躲避。在闪过尾击的下一刻，他便扬起长棍朝着蟒蛇逼近的血盆大口招呼了过去。

若是只拼蛮力的话，双方应当是势均力敌。异能者的身体通常被辐射强化得异常结实，这种程度的角力自然是不在话下。很快，耐性没有一零零好的蟒蛇便在几轮攻势后出现了破绽，被长棍镶着铁皮的一端捅中了前胸。

巨蟒吃痛，反射性地弹起，却被紧接着踹到了下颌。庞大的身躯飞出去了一小截，让一零零刚好趁机转点，绕到蟒蛇身后准备给予关键一击。

然而处于被动状态的巨蟒也不是吃素的。只见它快速地扭动身体扬起一路沙尘，让毫无准备的一零零失去了视野。一零零后退开来屏住呼吸，谨慎地调整攻势，好应对对方的突袭。

蛇类的感官十分敏感，即便是在沙尘中也能迅速掌握目标的方位。但是随风飘来的一阵淡淡花香分散了它的注意力——那不是属于树笼石窟的味道，却又着实熟悉。

于是到了腾身而至的一刻，它发觉自己扑了个空——一零零早已不在原地，甚至连气息都感知不到了。正当它想要重整旗鼓时，它后身一沉，不知何时潜入了巨蟒影子中的一零零现身于后背之上，长棍已被竖直着举过头顶，致命一击朝着七寸处猛然落下！

“住手——！”

微含怒意的声音从上方略过，一零零感到手中一震，长棍被什么东西弹开后直直戳进了地里，棍身莫不作响地裂开了一块。

他转头看去，那打断他攻击的东西已深入泥土六分，只露出了末端。一零零觉得眼熟，仔细辨认了一番，才发觉那竟是代罪人的短簪。

转而望向高立于枝干之上的那人，正半倚在固定于另一条巨蟒头部的软座上。他傲然俯视着陌生的闯入者，嘴角不悦地撇出一条曲线，却并不显得急躁狂妄。

一零零打量着对方的模样，已然猜出他就是这里的代罪人。

树笼卿的长发非常随性地挽成了一条简单的发辫搭在胸前，几根金属短簪零零散散地落在其中；发色似是与巨蟒的表皮同化，呈现出了一种接近浅黑色的墨绿，像极了夏日的树荫；单薄的白袍笼统地套在身上，瘫痪的双腿悬于其间，俨然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哼，首席手下的人真是越来越少教，闯进别人的领地还理直气壮地闹事。”树笼卿一脸鄙夷地看着一零零身上那原属于本庭的破损制服，想当然地将对方认作了服役于本庭的警卫官，“愣着干什么，难不成要我亲自请你出去？”

对上那双极不耐烦的青色眼眸，一零零想要出声解释：“我没有……”

“滚。”

“你听我……”

“滚。”

“我不是……”

“滚圆润点儿。”

“……”

同是代罪人，差距怎么那么大？

一零零见和颜悦色的沟通不起作用，便放弃了解释，直接从衣服里摸出了摇篮的信件，信封上印着鲸腹断岩的橘红色图纹：“鲸腹卿的亲笔信。”

提到鲸腹卿的瞬间，对方脸上的厉色倒是一下子消退了不少，似是有些意外：“你说谁？”

不需要等到一零零回答，先前被他打趴在地的巨蟒已经帮忙衔过了信件，然后缓缓绕上树，毕恭毕敬地将其交到了树笼卿手上。

信封是用初开的铸灯花熏香过的，味道非常温和宜人。树笼卿半带狐疑地又望了一零零一眼，才着手拆开了信件，动作看上去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开心。

一零零相信摇篮不会出靠不住的主意，但心里还是有些忐忑。那封信是紧着时间写的，算不上很长，不知能否清楚地阐明事情的经过。

树笼卿倒是看了许久，似是反复读了好几遍，才愉快地扬起眉毛拍了拍座下的巨蟒。巨蟒响应着主人的命令，不紧不慢地绕着树干下降至地面，朝着一零零靠了过去，平坦的草地被压出一道痕迹。

待树笼卿的坐骑走近以后，一零零才发现，眼前这人的确是与摇篮大不相同。虽说相貌的确是清新俊逸，年龄看着也相差无几，但整体气质要刚毅得多，即便是坐着也忽视不得他那高大宽阔的身形。一零零猜测这人直立起来应该有两米。

“难得我家小可爱给我写信，居然是为了个邋遢的陌生男人。”树笼卿同样也是将浑身血污的一零零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晃了晃手里的信纸开口，蔑然的话语中带着几分醋意，“我还以为是首席想要给我的女官们投喂小点心呢。”

他摸了摸随后凑上前的雌性巨蟒，无声地告诉一零零他口中的“女官”指的是什么。

“那还请麻烦你教会这位女士——乱吃东西可是会磕断牙的。”面对对方毫不友好的态度，一零零没有选择无意义的顺从，甚至刻意用长棍在地上点了两下，“到时候，变成小点心的说不定就是她了。”

树笼卿逆着光，眯起眼直瞪着毫无示弱之意的一零零：“挺会大言不惭的嘛。”

“是不是大言不惭，你应该心里有数。”一零零向着负伤的那条蟒蛇偏了下头。

树笼卿缄默，与处于低位的外来者四目相对。半晌，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笑意，似是终于对来人表示了认同：“哼，你倒是聪明。”

适当沟通，并不一定是指和平沟通。自对方主动发起攻击的那一刻起，一零零便得知这位“不太喜欢社交”的代罪人是不吃唯唯诺诺这一套的。

“既然是小摇篮亲自开口，我也就没有理由拒绝了。”树笼卿端正了坐姿，招呼脚下的女官调头，引着一零零往树林深处走，“我是这里的代罪人丝茧——欢迎来到树笼石窟，小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