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倾言

当筋疲力尽的摇篮顶着一头乱发和系歪的眼罩回到小茉莉那里时，已经是在走廊里撞得头晕目眩，乘电梯还走错了两次楼层。他知道自己一路上一定是吸引了不少目光，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是一阵静默唏嘘，好像是看到了飘荡在本庭的幽灵。

“我的天啊……鲸腹卿！”小茉莉难以置信地捂住嘴，那语气像是要急哭了，“程先生到底对您做了什么啊？”

“倒也……呃……一些变态会做的事情。”摇篮弱声弱气的回答停顿了一下，双眼被捆得过紧的纱条箍得发疼，实在是没了再为程诺留面子的耐性。

他揉了揉酸痛沉重的肩背，隐约感觉自己已经因为刚才那句话加入了浩浩荡荡的造谣程诺大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是造谣，程诺早就是第十五界内一个活着的恐怖故事了。

“您的祷服扯了好大个口子……呀！簪子怎么少了那么多？还有您的脚……”看着摇篮的双脚已经在冰凉的地面上冻得发红，小茉莉心疼得不行，连忙蹲下去查看是否有划伤存在。

“嗯……很多东西都被程先生的扫地机器人处理掉了。”摇篮有些心虚地笑了笑，想要将事情搪塞过去，“你帮我戴的花好像也弄丢了，抱歉。”

“唉，您没事就比什么都好……”小茉莉摇摇头，希望摇篮不要为了这种事抱有歉意，“我去找找有没有可以代替的布料吧。”

“不必了，就这样回去吧。”摇篮的赤足贴在地板上，沾满了细小的砂砾和灰尘，“反正去到缆车那里也没多长的路。”

“可是……”

“走吧，我们回家。”拍了拍小茉莉的头，摇篮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然后站起了身。

这里是本庭，不会像代罪人的住所那样，总是有人为了他们的通行而提前铺好地毯、清理地面。恰似蹒跚学步的孩童，或者漫步海滩的游人，又或者辛苦劳作的农工，脚踏实地地踩在俗世的尘土之上，摇篮能确切地感受到生活那苛刻却又自由的实感。

路很长，遍地布满细小如砂石土砾的陷阱与磨难——它们没有一个能给予你致命的伤害，但却无时不刻地硌在你的柔软处，恐吓你前行的决心。

如今的摇篮停滞不前已是许久，他还没有下定决心，是驻足过去还是迎难而上——

他正站在这个抉择的路口，像是即将跳入水面的石子。

……

回到鲸腹断岩的廊屋，小茉莉受到了侍从长白忻的严厉责罚。摇篮知道自己的狼狈并非是随行女官照顾不周，却没有出口阻拦——本庭的眼目都快杵到他脸上了，他只能静默。

今天已经来不及午睡，下午他得按照祷礼日余下的流程，前往教庭阅览民众的倾言，并为他们进行例行祝祷；晚些时候要与鲸腹断岩的地方领主会面，提前准备好接待娜塔莉亚；最后，还有许多琐事需要斟酌——

白忻与小雏菊以最快的速度为摇篮收拾好了行装，摇篮本人却快要直不起身来了。到达教庭，他没太听清领主那虚伪做作的寒暄，就被匆忙地拉到了聆听室的高台上。

台下民众已经是等待多时，来得较晚没挤进室内的民众自觉跪在门外，有秩序地围在开放性的聆听室四周。他们低头静默，没有人抬头去看。

摇篮要保持跪坐的姿势，听着领主将民众们这段时间寄托的倾言逐字念出。大都是祈求富足，祈求平安，为一些微小的过失表示忏悔，对逝去的亲人寄以追思云云。

没有人抱怨界内的制度，没有人会表现出哪怕一丁点的不满足，甚至没有人会对摇篮自始至终的沉默发表态度——这些本不是被禁止写在倾言中的事情，但大家都很默契地闭口不提。

这种形式主义的交流，却是代罪人以神之名义了解民众的唯一途径。

然而大多数代罪人连倾言都不会听。他们会找个身形相近的替身坐在台上，帮他们熬过这枯燥无聊的三小时。

“来自第六街区：愿母亲的足疾好转，早日回归工作。”

“来自第八街区：愿余年粮米充沛，人人都能吃上新鲜的面包。”

“来自第十七街区：愿众人宽恕我，数日前偷食了邻居的亚麻籽。”

……

听完倾言，做完祝祷，已是黄昏。领主笑嘻嘻地追在摇篮身后，大概询问了下他早上前往本庭的原因，紧接着便迫不及待地提起了本庭所派补给的事情。

如往常那般，摇篮并未与领主争论，要钱就直接拨给对方，然后寻个理由早退。领主倒是好满足，达到了目的便眉开眼笑地准备离开，走着走着还莫名其妙地跌了一跤。

摇篮听着领主骂骂咧咧地从空无一物的平地上爬起来，好像是摔破了鼻子。

娜塔莉亚的到来在鲸腹断岩的廊屋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女官们大都被那怪异的模样吓得不轻，最后还是摇篮再三辩护担保，才有那么一两人愿意照顾这位身形可怖的孕妇。

他上前打开收容娜塔莉亚的容器，安抚好对方的情绪，再指挥身边的人将其扶上轮椅，并尽快整理好空余的卧室、准备孕妇需要的营养品。

晚饭前还要沐浴更衣，但摇篮现在只想就这样睡去——“沉重”的一天让他快要散架了。然而即便是这么一点点空闲，摇篮都没能放松下来：“小雏菊，去拿纸笔来。”

“现在吗？”小雏菊比小茉莉要年长两三岁，但是个子并不相差多少，温顺的小脸看着就像个陶瓷娃娃，“要不等晚饭以后……”

“你的朋友还在受罚吧。”摇篮指的自然是小茉莉，她与小雏菊平日关系甚好，下午那会儿被白忻掌了嘴罚去关禁闭了，“要是想捎伤药和点心给她的话，就必须得趁晚饭前了。”

小雏菊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兜里的药盒，有些惊讶：“您怎么知道……”

摇篮和善地笑了笑：“去拿纸笔来吧，我需要你们帮我跑个腿。”

明白了摇篮的言外之意，小雏菊连忙照做，在一旁架好了小桌子提起笔：“您说。”

“嗯，我想想……第六街区，希望母亲的足疾好转……”回忆着今日特意记下的几条倾言，摇篮让小雏菊详细地列在纸上，前后加起来有二十几项，“你把这张单子拿给小茉莉，她知道怎么做。”

“是……”小雏菊看着单子上的字，有些忧心地皱起眉，“那个……请问您是想秘密资助这些人吗？甚至还有偏远街区……这会是个无底洞的。”

“小雏菊。”褪下的外袍落在地上，摇篮低着头挽了下头发，背对着女官声色温和，“其实大多数时候，民众们要比教庭聪明得多——对他们来讲，或许看不见也摸不到的神明更像是无底洞哦。”

“鲸腹卿，这话……”

“嗯，我知道，是有不敬——要真是有神明在天，怕是正愁找不到理由割了我的舌头呢。”

明明说着很恐怖的事情，摇篮却更像是在开漫不经心的玩笑。

“若人们只会为了理想而祈祷的话，我想这个世界也就不需要什么神明了——好了，快去吧，洗澡换衣服我自己还是忙得来的。”

收到了明确的提醒，小雏菊才发现自己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简单地行过礼后就攥着那张单子离开了房间。

难得没有任何女官守在身后，摇篮也顾不上什么仪态，刚摸到窗沿就整个人瘫了下来，清亮的月光把他的影子拉长在身后的墙壁上：“她们都走了，你也差不多该出来了吧？我可是背不动你了。”

话语在空荡荡的卧房里回旋，数秒后，墙上的影子微微晃动。

拖着肩伤的青年从影子中缓步现身，破损的兜帽和拉高的衣领掩住了他的模样，只有一双锐利的眼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你怎么发现我的？”

“猜到的。”寄生在自己影子中的负重消失，摇篮顿感身体一轻，舒适地呼了口气，“毕竟整个下午身体都沉重得像是驮了条鳄鱼一样——虽说我能通过辐射波动判断别人掌握了什么异能，但和影子相关的能力倒是第一次见。”

摇篮试着直起发麻发抖的上身，突然间被放松的肌肉还在叫嚣着不适应。青年看着背对他迎着月光舒展身体的代罪人，握了握一直捏在手中的匕首，回想起对方为他排除辐射赘余时的那种感觉——

只要能挟持住他的话……

青年紧盯手腕上跳动的脉搏，冷峻的神色间蒙上一层阴影。

“娜塔莉亚在这里很安全，你不用担心。”

摇篮转过身去，面对青年惊愕的表情——尽管未能取下眼罩的他什么都看不见，但青年的确有一种对视的感觉：“你怎么知道……？”

“时针被你吓得恨不得把你们的事情登上新闻头条——寂北殿在一夜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想来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摇篮笑着耸了耸肩，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当然，我得承认我有赌的心态。要是你真心想要我命的话，我是躲不过你第一次挥刀的。”

“……那就不用跟你废话了。”青年忍着疼痛举起匕首，锋利的尖端直对着摇篮的咽喉，“娜塔莉亚我是肯定要带走的——还有你也是。乖乖听话的话，我可以保证不伤害你。”

“嗯，这样说话可不太好。”被利器威胁着的摇篮倒是面无惧色，反倒主动朝青年的方向走了两步，嘴边的笑意依旧温和，“毕竟谁伤害谁……还说不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