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同类

摇篮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抽身，叫娜塔莉亚扑了个空。他后退几步，拽住被子一角，旋身将其甩到娜塔莉亚身上，借以暂时蒙蔽她的视线，然后迅速撤到门边。

未等摇篮喊出程诺的名字，房间角落的信号灯便突然转红，这才让他注意到方才的倒计时已经趋近于零。

“三，二，一——”

仪器发出轰鸣，伴随着满具威胁性的刺目红光，开始对房间内部释放有害辐射。那是摇篮最熟悉不过的东西，他感觉周身的辐射波动突然被拉扯放大，围绕着这个房间疯狂地旋转，像是海面上足以吞噬游船的巨大漩涡。

但是他反应得很快，几乎是在感知到辐射降临的瞬间就进入了调节状态，短短几秒便稳定住了体内的辐射波动。

然而此时需要担心的并不是摇篮，而是一旁裹在被子中的嘶声尖叫——娜塔莉亚无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强辐射，她伏在地面挣扎，还在出血的两手痛苦地抱着头部撞击床脚，眼中逐渐渗出浑浊的泪水。

摇篮一时也顾不上招呼程诺。他跪在娜塔莉亚身前，手忙脚乱地从发间抽出一根簪子，捏住她的下巴试图让她发力：“咬住！”

簪子储存的良性辐射能对有害辐射及其赘余造成的痛苦进行缓解和驱散。然而缺乏理性的娜塔莉亚只会通过自残和尖叫来发泄此时的痛苦，根本听不清摇篮的指示。

在轰隆作响的噪音中，摇篮几乎都听不到反馈在自己颅腔内的声音，但他知道他在努力向娜塔莉亚传递信息，知道自己的呼吸正因为慌乱而变得沉重急促。

在多次尝试无果之后，摇篮冲到那面仅能反射出自己影像的单向玻璃前，敲打并喊叫：“程诺！你这次太过分了，马上给我停下！”

单面镜上倒映着摇篮难得凌厉的表情，显而易见的愤怒让他的身躯忍不住颤抖——他知道程诺正在看着他们，但他猜不出程诺此时带着什么样的表情、为的是什么样的意图。

摇篮怀疑这个女人严重的畸形就是人为辐射造成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程诺今天大约没打算让目击一切的他活着走出本庭。

对于摇篮的愤怒，程诺没有给予正面回应。室内的仪器不久后拉出了警报声，然后滋滋地排出一串白色的蒸汽。紧接着，辐射程度以倍数加强，摇篮眼前的玻璃被震得抖动不停。

他深吸了一口气，集中精力想要与房间内的辐射抗衡——能长期协调整个鲸腹断岩的辐射，按理来说一个房间应当是信手拈来。

可是摇篮尝试一阵后便意识到，人造辐射和天然辐射源不一样，它的发射源是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不会因为摇篮向它施压就变得老实平和，于是只能作罢。

束手无策的他俯身护住娜塔莉亚扭曲的身形，让体内的良性辐射在两人之间流动起来，希望能稍微减轻这个可怜女人的负担。

良性辐射带来的舒适感从这个温暖的怀抱中渗透下来，叫娜塔莉亚的情绪逐渐平息了。她茫然地抬起头去打量满头细汗的摇篮，确信对方真的是在保护她，才安静地伸手攥紧摇篮黑袍的边缘，颇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而摇篮并不是单纯地坐以待毙。在保护娜塔莉亚的同时，他仔细地视察着被固定在墙上的线路，大致能分辨出是哪些缆线连接着天花板后的电源。

在拿定主意后，他起身拉住那几根缆线的中端，用尽全力向后拔——摇篮的身材纤细，但这并不代表他柔弱，即便那几根手臂粗的电缆是死死地嵌在墙后，他也能在有害辐射带来的助力下将其全数扯断。

一阵电光从破裂的缆线中迸发而出，房间的供电短路，灯光熄灭，仪器关闭。几秒后，备用电源启动，摇篮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他稳住呼吸闭上眼，开始调节体内乱七八糟的辐射波动和分泌过度的肾上腺素，想要快些冷静下来。

“你知不知道启用一次人造辐射的造价很高？”

扬声器里传来了程诺不悦的声音，像是在为了摇篮打断他的实验而生气。摇篮没有搭话，他觉得在气头上和这个变态讲道理没有任何意义，只想着掉头去查看将全身包裹进被子、还是在瑟瑟发抖的娜塔莉亚。

人造辐射的强度虽远远比不上天然辐射，但经过刚才那几分钟的照射，人类这个体型的有机体应该已经是性命堪忧了。摇篮花了几秒清理房间里的辐射残余，然后跪坐在地上拍了下那团微微颤动的被子：“你还好吗？”

被子中传来了一阵胡乱的呜声，脆弱不堪，像是新生儿的求助。摇篮没有从那声音中感觉到敌意，于是他大胆地揭开了那层柔软的保护壳，看见其中的娜塔莉亚始终是蜷缩成一个球状趴在地上，用整个身体护住了腹部。

但奇怪的是，摇篮没有在她身上找到有害辐射理应造成的灼伤——直接暴露在辐射的摧残下，她毫发未损，简直就像……

“是不是像个代罪人一样？”

似乎是从摇篮的讶异中猜出了他的心思，程诺拿着一沓实验记录，缓缓地踱至两人身边，居高临下地露出了刻薄而讽刺的笑：“这是你的同类。”

摇篮睁大双眼，错愕地将目光再次集中在娜塔莉亚的身体上——她——他在方才的压迫中失了禁，这让摇篮注意到，他的确具备男女双方的体征，也就是说程诺并没有在撒谎。

然而来到第十五界内两年，摇篮从未听说过这里还有第十位代罪人。况且代罪人数量稀少，即便娜塔莉亚身有残疾，也不见得本庭会如此体贴地给他放长假：“他是从哪里来的？”

“界外。”程诺的回答简短而敷衍，“警卫队带回来的。”

“你是说界外有代罪人存在？”

“本庭一开始的确是这么觉得的。”程诺手上翻看着先前的实验数据，思量了一番后才给出回答，“不过经过这几次的核实，我认为这个结论并不准确。”

似乎是在惧怕程诺，娜塔莉亚不敢吱声，趁他在翻看资料时悄无声息地爬到了摇篮身边。摇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尝试着去抚摸对方凹凸不平的面部，在确认娜塔莉亚并不排斥自己时，才出声追问程诺：“怎么说？”

“和你进行对比的话，他处理有害辐射的效率未免太过低下了，更像是界外那些半吊子的基因实验粗制滥造的产品。与其说是刻意为之，倒不如说是在凭着本能拼命反抗，这才让他在强辐射下得以存活，只不过——”

程诺在数据上修改了什么，然后用笔的末端指向了娜塔莉亚可怖的身形：“不主动处理残留赘余的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他的身体损伤得很严重。如果不特别注意的话，婴儿怕是会胎死腹中。”

“婴儿？”摇篮抓住了关键词，这叫他担忧地蹙起了眉，然后终于发现娜塔莉亚的小腹有轻微的隆起，“他怀孕了？”

“预产期是半年以后，目前发育一切正常。”程诺回答道，“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的确，第十五界内已经很多年没有新的代罪人诞生了。目前在任的九位代罪人中，只有首席夫人枫叶曾有孕。大家原本盼望着她和首席的结合能为第十五界内带来新的生机，但是许多年过去了，却只盼来了两次流产。

备孕意味着停药，停药就意味着激素失调，这导致代罪人的出生率非常之低；且怀孕期间不能继续工作，还得暂时迁居于辐射平稳的地区，也就是说整个相关地区的居民都不得不在这十个月内远离他们的住所，这对人力物资都会产生巨大的消耗。

“据说巡逻队发现娜塔莉亚的时候，是一支不明组织的队伍在看管。显然这些人很清楚怀孕的代罪人必须在辐射平稳的区域才能保住胎儿，于是就冒险潜入并驻扎在了界内。”

“那些人呢？”

程诺摊了摊手：“我只负责实验室，调配警卫队追击是首席府的事。”

“哪个地区？”

“寂北殿。”

话说到这里，摇篮又想起了时针昨晚的遭遇。寂北殿附近人多眼杂，如果小心行事的话，的确可能容许一支人数不多的队伍潜藏一段时间。只不过要是把这件事告知时针的话，他大约会当场吓哭，然后嚷嚷着要马上撤离。

摇篮想把时针委托他上报的事告知程诺，却在话语即将脱口时停住了。

他低下头去看疲惫至极的娜塔莉亚，想起了他先前拼命护住腹部的动作，以及长廊里那个藏有有害辐射的房间；还有冻僵的双脚踩在地面上的感触，最后是窗帘后那片蔚蓝且无趣的天空。

想到了许多后，摇篮决定暂时不提及时针的情报：“你们打算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虽然是粗劣的仿制品，但说不定真能生出勉强能用的代罪人。”程诺对自己言语中的冷酷毫不知情，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早上的饮食，“枫叶和丝茧倒是适孕的年龄，但目前看来，说不定到他们退休都指望不上。征用这种残次品就和当初收留你一样，是实属无奈。”

“可是按照你的描述，他和他的孩子并不属于第十五界内。”摇篮迎上程诺淡漠的视线，出声反驳，“既然摆脱了非法组织的掌控，他们应当有权选择自己的去向。”

这样毫不避讳地反对本庭的执行官是非常不明智的。和代罪人不一样，程诺拥有实权，即便不能直接对代罪人进行处分，也能给无权无势的摇篮不少苦头吃。

果然，程诺并不喜欢摇篮的反对声：“选择？你是说这个东西还能选择？”

娜塔莉亚还在因为辐射赘余不断抽搐，唾液从嘴唇的缺口淌落，把摇篮的祷服濡湿了一大片。他的喉咙里时不时便会发出一种奇特的哽咽声，且是无意识的，显然他的智力也受到了相当的损伤。

但是摇篮还是想要尝试争取：“孩子总是有父亲的吧。”

“界外制造代罪人，只能有一个目的，而这个半成品却不能按照自己的意识协调辐射。如果想要用他排除赘余的话，就只有一个办法——”那种尖锐的讽刺之意再次浮上程诺的面庞，他没有点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我想这个孩子就是这么来的。”

摇篮咬了咬下唇，他面露怒色，站起身与程诺对峙：“你这种揣测太过恶毒。”

“不是揣测，而是事实如此。要是你非要为他抱不平的话——”程诺的笔尖一路向下，刚好擦过摇篮平坦的腹部，“那你替他生一个啊。”

“……不可理喻。”

摇篮想要诅咒，但终究还是没有下得这样的狠心。按照界内的说法，代罪人的诅咒是会成真的，而他并不想为了没有结果的争论而对任何人抱有恶意。

“母体需要一个辐射平稳的地方暂住，本庭决定让他随你去鲸腹断岩。”凭着威胁赢得了这场争论，程诺丝毫不感觉羞愧，甚至有些洋洋自得，“晚点我会安排他秘密出行，记得保密。”

对方的得意叫摇篮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无力——自从来到这里，便总是如此。他想要守住温和的性情，但现实却总是一次次地设置艰难险阻，仿佛是在故意与他作对。

他感到沮丧，感到不甘；他想喊叫，想要一拳挥到程诺那张毫无怜悯之意的脸上。

但是他不能这么做。他还得等待这一切的结束，他得考虑此身的将来。

自由调节体内激素的能力再次帮他冷静了下来。

“如果你需要我来照顾娜塔莉亚的话，请你至少对他做到最低程度的关照。”临走之前，摇篮最后回头看了看地上努力向他爬来的娜塔莉亚，那张脸上痛苦而惊慌的表情叫他不忍直视，“就先从给他一件蔽体的衣物开始吧。”

“你倒是考虑得周全。”

“趋心对没有同情心的男人不感兴趣。”

空气沉默了一阵，摇篮知道情况不妙，倒也没有胆怯。

忽然，程诺粗暴地拽过摇篮的头发，一把扯下还夹在发髻中的纱条，并蒙在他眼上打了个死结，压低后的声线一字一顿：

“反正是直线廊道，我想这位伟大的代罪人就不用我带路了——记得替我向趋心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