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摇篮

【新世界历373年5月，第十五界内，鲸腹断岩，断岩廊屋】

祷礼日的早上，摇篮睁眼便看到了一小抹明艳艳的橘红色——在他向来朴素空荡的寝室中，这是极其少见的颜色，以至于在他仍旧睡眼惺忪时，会觉得那一片红十分晃眼。

他从纯白的被褥中坐起来，花了两三秒的时间来醒神，然后望向床头柜上的那一瓶修剪精致的红色插花，和花瓶旁一张精心装饰过的卡片。

“祝哥哥生日快乐，万事顺遂！”

“任务延期了不能回来看你，sorry啦~”

“今天要开心一点哦，爱你么么么！”

只是简短的三言两语，字迹圆润略显孩子气，使得摇篮禁不住欣然一笑——年年都记着这一天，那孩子也真是有心了。

可惜摇篮对花了解不多，花瓶中的大多数品种都叫不上名来，顶多只能认出最中间的一朵玫瑰，散发着淡淡的馨香味。

早些年看过一些科普书籍，说是大多数红色的花都没有香味，但玫瑰的味道却是植物界中独一份的——摇篮不记得书上具体是怎么说的了，现在的他也没办法去查，尽管他十分地感兴趣。

“生日快乐。”他捂着胸口，对自己说。

敲门声按时响起，在摇篮应声后推门而进——白忻是负责代罪人生活起居的女官之首，言行举止皆为典型的界内人，做什么都是一丝不苟的。她梳着规矩的盘头，身着浅灰色的侍女裙，姿态始终有几分低头躬背的意思：“早安，鲸腹卿。”

“早安，白忻。”两人保有着对彼此的礼节，但这种时候只有摇篮被允许继续往下发言，“今天是个适合外出的好天气呢。”

“是的。”白忻回道，转身去取摇篮的祷服。

很安静，没有人提起生日的话题。

“入浴的准备已经做好了，小茉莉正在等您。”白忻刚说完，就瞟到了床头柜上那点显目的红色，和旁边那张花哨的生日卡，表情有些僵硬。

摇篮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轻笑着解释：“只是些花而已，一会儿摆到餐桌上吧。”

白忻沉默了一阵，没有往下问：“是。”

有资格成为侍从长的女官自然是不想要被主人厌烦的——实际上，对于任何人来说，被一个代罪人厌烦都会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但身为本庭直派的女官，白忻还是将规矩守得很严：“请至少容许我收走那张贺卡。”

“嗯。”

摇篮没有拒绝的权利，尽管上面只不过是用于庆生的只言片语。

本庭不希望代罪人与外界信息接触过深，于是他们大都没有学习过书面文字。这使得本庭对摇篮的提防变本加厉，只因为在界外长大的摇篮并非文盲，只要拿到笔纸就能作文。

不宜深究的问题点到为止，继而进入下一道工序：“那么，请让我开始检查吧。”

这次摇篮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表示默许，然后抬起视线来看着天花板，开始借着代罪人的特殊能力调节激素整理情绪，以保持心态平和。

说实话，成为代罪人已有两年之久，他却依然不习惯“检查”这一步，这让他感觉自己是一件每天都被细心擦拭观赏，却只能沉默无言的名贵摆器，而非人类。

摇篮安静地吐出口气，看着蝉翼般的纱帘外，弥足珍贵的蓝天——这可是在辐射稳定的界内才看得到的蓝色。

他不作声，不发表意见，不低头去看白忻脸上并不会存在的表情。

大约白忻也并不喜欢这道工序。从耳后到脚底，一旦看漏了一点，哪怕是一点点细小的擦伤，也将全然是她的责任——任何大小的外伤都有潜在的危险性。侍奉在数量日渐稀少的代罪人身边，所有人都是神经紧绷，又求之不得。

待这一道程序结束后，白忻拉下手套，将珊瑚绒的薄毯搭在摇篮身上，脸上的表情终于松泛了些许：“好了，请您准备沐浴吧。”

“祷礼的准备都做好了？”答案自是理所当然的，可摇篮就是想要多问一句。然而这一回，摇篮却并没有立刻收到肯定的回答，而是出乎意料地见到了白忻摇头。

“不用，上午的祷礼被取消了。”

“取消了？”摇篮疑惑地看向白忻手中刚刚取出的黑色祷服——那是在每半月一次的祷礼日才会拿出来的，属于代罪人的制服。

一尘不染的纯黑，不会被其它颜色侵蚀的纯黑，可以将暧昧不清的杂色全部吞没的纯黑——在赖其为生的异能者眼中，那是最为绝对的、不可撼动的颜色。

拥有同色调的双瞳和长发，使得摇篮每每穿上这套制服，都像是整个人融进了那片深邃的黑当中。

“考虑到需要外出，本庭吩咐您还是要换上祷服。”

“是为了什么事情？”

“很抱歉，我并不知道详细的内容。稍后本庭会派人来接您，您做好准备就是。”

随后跟在身边的人是小茉莉还是好的——能长期留在摇篮身边的人寥寥无几，比起白忻那肃穆严格的性子，这个尚在豆蔻之年的女孩子要活泼自然许多，也难得地能同摇篮说上几句体己话。

“据说寂北卿发了整晚的脾气，一早就闹到本庭去了。”在沐浴结束后，小茉莉谈起了今早从本庭的使者那里听来的八卦，并细心地梳理摇篮的长发。

为了撑起在平日里需要佩戴的繁杂发饰，代罪人无例外地都要蓄发。长期下来，摇篮都有些回忆不起短发时期的轻松日子了。

原本随侍的人是不允许议论代罪人的，但大约是见摇篮并不反感，天性开朗大方的小女官便没把规矩守得太死。或者说，摇篮也有点想听她讲下去，毕竟能多知道些外面发生的事情总是没有坏处的。

“时针啊……感觉他总是安静不下来呢。本庭的人都说什么了？”

小茉莉刚刚颇为自豪地把那十七根发簪排理好——那是半只筷子长度的金属短簪，用于吸收并储存代罪人身上的良性辐射，俗称“养簪子”。

簪子的数量便是代罪人能力的强度。目前在第十五界内，还从没有人能像摇篮这样同时负担那么多簪子。

“听他们说，是哪个警卫官把寂北卿惹哭了。”

得到了这样的答案，摇篮无奈地笑了：“嗯……我貌似一点都不意外呢。”

寂北殿的代罪人时针是出了名的胆小，但性子骄横任性得不像是个成年人，为一点不顺心就哭天喊地已是常态。

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受不得委屈，若是岔子出在哪个警卫官身上，那时针即便是马上下令驱逐那人都不奇怪，毕竟代罪人自出生起就被赋予了这样的权利。

“既然为这事去了本庭，就是说时针没有立刻处置那个警卫官？”

“看样子是的。”小茉莉的手穿过摇篮束好的发辫，动作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然后浅叹了口气，“唉……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希望那个警卫官没事吧。”

摇篮听罢，微微侧了下头，半掩着的双眸却看不到小茉莉的表情：“你很在意吗？”

“啊不，我只是……”貌似是察觉到了摇篮语气中些许说不清的异样，小茉莉下意识地匆匆否定，却又说不上是为何，“怎么说呢，既然会冒犯代罪人，那一定是受了相当大的委屈……在被调来这里之前，我也侍奉过有些严格的主人，大约也明白被刁难的感受啦。”

摇篮回过头去，看着小茉莉那双纯良的蓝眼睛，半晌：“这种话不能拿出去说。”

意识到自己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小茉莉顿时感觉心脏紧了一拍：“是……”

一阵颇为尴尬的冷场，发簪插入发髻时互相碰撞出的冰冷声音在耳后乒乒敲着，最后固定在合适的位置。

小茉莉帮着打理好了长衫的系带，才跪下身去为摇篮裹足——平日代罪人在各自的住所是赤足走在柔软的地毯上，但外出就要垫上特制的防护纤维，用厚重却细致的布料将双脚缠严实，以代替可能会磨损关节处的鞋子。

摇篮低下头，能看到女孩两肩上的小辫子和头顶的发旋。

按规矩，小茉莉最好不要抬头，或者说她也的确不敢抬头——她感觉到头顶的视线在直直地盯着她，尽管并不凌厉，却让人不太自在。

——把头低下去，不要惹代罪人不高兴。

对于在辐射区随侍的人来说，这是最基本的一条常识。

小茉莉还年轻，时常因为自己的不拘小节惹麻烦，因此也不敢太揣摩这些大人物的心思。她只能屏住呼吸，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并暗自后悔先前的些许得意忘形。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朝着头顶伸来，覆在她前额上地拍了拍，像是安慰一般抚平了她身体的僵硬。

脑袋一空，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想你平日里一定是个善良的孩子。”在摇篮平和的眼瞳中，搀着些许关照似的笑意，叫忍不住抬头去看的小茉莉，在对上视线的瞬间怔住了。

“但大多数时候，‘善意’既是美德也是负担，叫旁人听去，会引火上身也说不定。”

被烤漆玻璃包裹的更衣间内，半透明的屋顶四散开的光辉互相映射，有时会晃得人头晕目眩。摇篮深沉的目光沉没于垂首时投下的阴影中，缠绕在白金的光线里，犹如镜般透彻的深色湖面。

那是小茉莉头一次这样直接地正视自己的主人，她无法道清那双眸中蕴含的思虑，只是在呆呆地跪在原地看，手上的工作也停在了一半，直到摇篮再度出声：“差不多要出发了，抓紧时间吧。”

“啊，对不起……”回过神来的小茉莉感觉两颊发烫，连忙弯下身子去继续忙活。

“一会儿是你跟我一起去本庭吗？”摇篮站起身来展开双臂，好让小茉莉为他披上外袍。

“是的，今天虽然取消了祷礼，但每月的补给还是会照例送到，所以侍从长需要留下来。”

小茉莉小心翼翼地整理好祷服外袍上一层又一层的罩纱，将需要固定的绳扣悉数收紧，才终于有机会直起了腰：“莫小姐上次出任务还没有回来，所以警备的任务会由本庭那边派人接手，请您不要担心。”

“麻烦了。”摇篮依旧是坐着，他微微低下头，以减缓沉重的金属发饰压出的疲劳，“话说回来，房间里的花是你放在那里的吧。”

“莫小姐临走前吩咐过，说这次任务可能会延期，所以就拜托我送来了。”将手套的褶皱拉平，小茉莉再次放松了下来——摇篮不似其他代罪人那般刁钻，叫她总是严肃不起来，“她是真的很在意您呢，即便现在被首席这般重用，都还在继续做您的警卫长。”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如此……我倒是蛮想把她推去休个假，谈个恋爱什么的。”摇篮说罢，轻声地笑着。小茉莉感觉那声音有种奇怪的魔力似的，沉稳又温厚，让人感到心情平静。

年轻的女官眨了眨眼，颇为顽皮地笑道：“今年断岩上的铸灯花已经开出来了，早上还收了一批呢。一会儿临走时，要不要给您戴上两朵呀？”

“嗯……不太合适吧。”这个时期的铸灯花都还是新月般的白色，与祷服的黑冲撞在一起，可能会显得不太敬重。

“难得去本庭一趟，当然要戴上咱们鲸腹断岩的特产呀！据说月霜卿就会把自己和随侍佩戴的装饰品打造成月霜林里独有的小动物的模样，听上去有趣得很呢！”

听到这里，摇篮算是明白，这是小姑娘第一次去本庭，想要找个由头给自己美美地戴点装饰，才在这里找说辞。女官的装扮大都统一严谨，即便是一颗发卡、一颗纽扣，都是从简考虑的。像小茉莉这个年龄，眼馋一些好看的小玩意儿倒也正常。

“那好吧。”摇篮答应了下来，耸了耸肩欣然地扬起嘴角——偶尔打破细枝末节的规矩，倒是给这高耸冷清的鲸腹断岩增添了些许人情味。

将双臂藏入袍中，戴上铃铛的耳坠后，小茉莉取来用于蒙眼的柔纱，准备进行梳妆的最后一步——代罪人在外出时，需要屏蔽视线，就连听觉都会被铃铛的声音干扰些许，以彻底隔绝来自外界的繁杂。身边的女官会负责引路，或者在必要的时候帮忙传达信息。

双手攥着纱条，小茉莉仰起头来，又是一阵短暂而大胆的打量，才踩在小凳子上将摇篮的眉眼遮盖住：“感觉有点可惜哦……”

“嗯？”

“就是……可惜嘛，不得不把半张脸遮起来。”小茉莉的语气有些扭捏，夹带着少女特有的那种难为情，在摇篮的耳边细微呢喃，“因为我觉得……您长得好好看的……”

沉默凝滞在空气里，给两人的交谈带来了一个突兀的暂停点。

“……噗哧。”摇篮先反应过来，并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不要笑嘛，是真的！”小茉莉羞红了脸，她很庆幸蒙上眼睛的摇篮看不到她此时这副不像样的表情，并且很努力地在脑内组织语言想要掩饰住这份窘迫，“您去问问莫小姐啊，她之前也是这么说的！啊，您一定是因为调节激素的药所以对美色没有想法吧？但您想想那些被说作好看的警卫官，比如……”

“谢谢你了，小茉莉。”

突然被感谢的小茉莉有些语塞，她还是尴尬，但也只能低下头去噘着嘴喃喃，手里还在收拾纱条多出来的末端：“倒也没什么值得道谢的啦，这是我的工作……”

“我是在谢你愿意对我坦诚。”摇篮打断了小茉莉，温和地拍了拍暂时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小手，语气貌似轻松了不少。

纱条的尾端被编进了先前盘紧的发隙间，用一颗徽章似的发卡将那两端汇于一点固定，其上镌刻的是独属于鲸腹卿的纹章，代表着他是驻守在鲸腹断岩镇压辐射的代罪人，“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