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人终究要从梦中醒来

就任仪式的前一晚，百昼做了一个令他数度怀念的梦。

梦里的他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登上鲸腹断岩沿北的坡原，水淋淋的青草地顺着坡度遍及视野。舒适的海风夹带着咸味，被午后艳阳烤得暖暖的，拂过脸颊似是安慰。

待他停驻于目的地时，遍布山野的铸灯花海盛开在苍穹之下，似是被白昼日光包裹起来的一团火焰，在风中摇曳起舞。

摇篮就站在其中，守着一座小小的无名冢。他身上穿着内衬的白袍，鲜少披散开来的黑色长发自由地飞舞，周围散发着细碎的光辉；他回过头，露出浅浅的笑容，向百昼伸出了手。

这无边无尽的天地之间，孑然一身的摇篮却不显得孤单弱小，他的存在更像是温柔的风，和煦的光，壮阔的水，自然而然地参与于这世间的瞬息万变。

百昼走近他，胸口下的跃动在暗自加速。

“加上娜塔莉亚，一直在漫漫长夜中祈祷的你们，将在这里迎接未来的每一次黎明。”摇篮轻启薄唇为逝者送行，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纹路，那清冷却温柔的声音像是附在人耳边歌唱，听得百昼心底发痒，“遥遥无期的等待已经结束了——我祝福你们。”

头顶有海鸥飞过，浅滩的鱼腾出水面，鲸腹断岩今日也毫不吝啬地展示着它的生机。这个曾经荒芜沧桑的辐射地区，因为代罪人摇篮的存在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繁荣，矗立在第十五界内的地图边缘守望彼岸。

在百昼的记忆中，他应该正对着同伴们的长眠之处致敬，对打理好这一切的摇篮表示感谢，然后在女官们发现摇篮不在房间午睡之前尽快离开——与代罪人私自会面可是死罪，就算两人并没有打算去哪里。

可这是一个梦，梦里做什么都是无罪的。于是他没有跪下参拜眼前的合葬墓，也没有开口提及感激之情。百昼选择停留在记忆中的这一刻，目光贪恋地黏在摇篮那双半敛的黑色眼眸间，仔细辨听他混杂在风中的细细呼吸。

摇篮并不是百昼见过的唯一一位代罪人，他也见过树笼石窟的丝茧，见过寂北殿的时针，以及酒红山丘的首席夫人枫叶。或许是上天给予这个群体的微薄补偿，驻守在各个辐射区的代罪人们都有着无可挑剔的容貌，总是会叫旁人一见倾心、浮想联翩。

生为双性人的他们拥有相当中性的外貌和声音，从五官上看不出是属于哪个人种，仿佛是为了平息大众审美的争议而混杂了所有种族的优点一般。

然而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像摇篮，美丽得这般安静，纯粹，甚至有些不真实。他在闲暇时赤足漫步于长廊的浮光之中，不经意地抬手挽一下垂落耳边的碎发，就常常能让随侍或者路过的人走不动道了。

那种美不同于女子的娇柔，也不同于男性的洒脱，它只默默地存在于摇篮这个个体的身上，从一而终。即便是对于人的容貌从不上心的百昼，也在头一次见识到那双沉静深邃的黑眸时，在原地恍神了数秒。

可惜的是，那时百昼与摇篮之间的距离令人望尘莫及。代罪人具有将有害辐射转化为良性辐射的特殊能力，总是被囚禁在需要他们的辐射区，鲜少有窥见外界的机会。

百昼对铸灯花海中的这一幕念念不忘。他知道在家人同伴的墓前，这种非分之想实在是不太合适，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注意力在回忆的景象中一次次地飘向摇篮乌黑柔顺的长发，或者红润精巧的脸颊，或者平静好看的眉眼。

美丽的代罪人睁眼闭眼，或眺望远方，或凝视近处，仿佛无时不刻地在思考，又仿佛无时不刻地在放空。百昼时常猜想摇篮是否有将他的存在纳入那些丰富的思绪当中去。

如果能得到肯定的答案的话，他大概能兴奋上好一阵子。

百昼伸出了手，手指小心地划过那细腻的容颜——就在他想要拥上前时，梦醒了。

【新世界历377年，第十五界内，鲸腹断岩，警卫队休息区】

睡眼惺忪的百昼迷糊着从床上坐起来，还没来得及叹息，就窘迫地意识到自己得换条裤子，还要洗个澡。

现在天还没亮，但的确已经是生物钟习惯的起床时间了。室友阿米尔还在床上四仰八叉地打呼，被子被无情地踹到了地上，可怜巴巴地在床底皱成一团。

百昼将它捡起来丢回了阿米尔外露的肚皮上。

阿米尔的父母来自数百年前的西亚地区，他的肤色和相貌具有十足的辨识度，在东亚人居多的第十五界内更是显眼。

至于这一点，百昼也是一样的。他拥有一部分外来人种的血统，这给了他黑褐色的头发和琥珀色的眼睛，在某些具有排外倾向的界内人看来十分刺眼。

几年前，百昼在界外带领辐射劳动区的人们踏破限制他们自由的小小牢笼时，他和阿米尔便很快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两人年龄相仿，都因为辐射被赋予了超自然的异能，所以他们几乎无话不谈。就连百昼对于摇篮的喜欢，阿米尔也是知根知底。

当然，这种需要藏掖的友爱也就到今天为止了。待就任仪式一过，百昼便是第十五界内的新任首席，这意味着他再也不用对任何警卫队、本庭管理者甚至是代罪人低头，意味着他从此有能力在这动荡的时代为他珍视的人们遮风挡雨。

莫说是与摇篮平起平坐，就是直接向本庭申请将摇篮以配偶的名义许给他，也不会有人出言反对，毕竟即将退休的前任首席已经开了这个先例——林猎在十多年前就任首席之际，便娶了酒红山丘的代罪人枫叶为妻。

新任首席的选举结果公布后，百昼被按在本庭住了几天，昨天半夜才匆匆赶回鲸腹断岩的警卫官宿舍。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同摇篮分享这一刻的喜悦，想要炫耀他的天赋和努力为他带来的成就——“看，你给了我五年的时间，但我三年就当上首席了。”

可是仔细斟酌了一番，百昼觉得这样说有点臭屁，于是又开始在脑内排演新的台词：

“亲爱的，从今以后我就有能力保护你了。”

呃，有点肉麻。

“哈哈哈我此次凯旋归来还不快快投入我的怀抱！”

嘶——像个神经病。

“嘤嘤嘤你就从了人家吧~”

……噫。

直到这一刻，百昼才发觉自己对于感情的表达是多么的晦涩。他习惯在战场上与变异的怪物和心怀不轨的异能者拼杀，几近死亡边缘也不曾恐慌，却依然会在与摇篮独处时面红心跳、语无伦次，活像个做了亏心事的孩子。

他希望能在摇篮面前保持平日里的成熟稳重，因为他发现对方总是习惯性地把旁人当成小孩子照顾，尽管摇篮比他还要小上四五岁。

但这并不会让他感到厌烦。相反，百昼喜欢摇篮与生俱来的善良温顺，喜欢他面对民众时的灿烂笑容，也喜欢他偶尔智商掉线时的俏皮和傻里傻气。

尽快冲完澡后，百昼换上了深色的衣服，准备按计划偷偷潜入断岩上的廊屋。就任仪式就在中午，所以这大约是百昼最后一次像这样私下去见摇篮了。

辐射给予他的异能让他可以通过影子掩藏自己的身形，他有时会借由自己的能力帮摇篮偷捎点外面的点心或者小玩意儿，鲸腹断岩的侍从长小茉莉会帮忙保密。她先前答应说今天早上可以找借口外出，给他们留出半小时的时间谈天说地。

此时的百昼只感觉激动难耐，恨不得现在就从窗口翻出去跑两圈——其实这本就是他晨练的时间，因为难得地翘掉了这项日程，他心里还隐约有点罪恶感。

就在百昼认为万事俱备的时候，走廊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就是房间门被倏地推开，连门都来不及敲：“百昼先生！”

来的人是小茉莉。显然她起得十分匆忙，平日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都没梳，混着汗水贴在她饱满的额头上。她气喘吁吁地撑在门边，断断续续地想要说话，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快……快去……”

“怎么了？”抢在百昼之前发问的是被动静吵醒的阿米尔，他迷迷糊糊地看着头发散乱的女官等待下文。

强烈的不安感叫百昼感觉脊背发凉——代罪人的贴身女官在凌晨从断岩上的廊屋一路跑到山脚的警卫队休息区，显然是摇篮那边出了什么事。想到这里，他一个箭步冲出了房间，根本顾不上等到小茉莉喘匀气息。

是有刺客暗杀？有界外的组织想要绑架？还是说有变异体突袭了鲸腹断岩？不，这不应该，昨晚值班的是摇篮的警卫长，不应该在安保问题上出现差错才对。

那是有人混入了随侍的女官或者警卫队？也不可能，被安排来偏远的鲸腹断岩的随侍极少，大家互相都是认识的……

百昼逆着冰冷的寒风，天边升起的一丝朝阳提供了足够的光影空间，让他得以迅速地发动自己的异能潜入到岩壁的阴影中，一路直冲断岩顶端的廊屋，在前厅封闭的屋顶窗前重新现出身形。

室内集结着一队穿着本庭制服的警卫官，其中还有几张熟面孔。他们齐齐地展开攻势，将还穿着睡袍的摇篮围在中间，仿佛是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代罪人看成了什么洪水猛兽。

不明所以的女官们纷纷蜷缩在前厅的角落里，室内的辐射波长因为众多异能者聚集而变得不稳定，而后又逐渐被调节至正常水准，貌似是摇篮悄无声息地压制住了有害辐射的发散。

“服侍我的人大都没有太强的辐射抗性。”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摇篮漠然看向为首的本庭执行官，虽然神态依旧温和端庄，语气却似是多了几分少见的愠怒，“你们突然闯入，这样威慑我身边的人，不太合适吧？”

“对于我们的失礼，我深表歉意。但我认为特殊情况应该采取特殊行动。”发言的执行官显然是那种道貌岸然的角色，听上去蛮体面的话从他那尖酸的声线里挤出来就全然变了味道，似乎是在为有权制裁一位代罪人而洋洋自得。

“鲸腹卿摇篮，您被指控在界外组织非法集会，擅自赋予界外异端分子异能，以及贿赂本庭科研人员等多项罪名。介于您身份的特殊性，我们认为最好不要采取武力管制，所以请您主动配合我们的调查！”

这简直就是胡扯！听到这种无理宣判的百昼几乎就要喊出声来。

他强行压抑着冲上去与他们对峙的冲动，从影子里取出了常用的匕首，甚至已经做好了投掷的姿势——只要撂倒为首的那人，给百昼一瞬的可乘之机，他就能带着摇篮逃离这里。

然而就在他准备行动时，身陷囫囵的摇篮却稍稍抬起了头，不引人注意地与窗外的百昼对视了两秒，好像一早就得知他在那里了。

没等百昼充分理解摇篮想要表达的意思，摇篮便面不改色地抻了抻宽大的衣袖，主动并起手腕伸向了对面，叫在场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必调查了，是我干的。”摇篮的语调还是那样的平静，仿佛事不关己，“我认罪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