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程

【过了今天，往后再也不见。是什么样的缘分，让两个陌生的苦命人，死在一起。】

子夜，寒风萧瑟。一辆打着双闪的出租车，静静停靠在路边。

驾驶室内，安详的躺着一位微微发福的中年司机。为了省油，车子熄了火，两边的窗户打开两指宽的缝隙。司机裹着油光发亮的旧棉衣，面色苍白而冰冷。

朱大福，离异，家里两个孩子，女儿高三，儿子高一。为了养家，他利用每天零星的空档休息，已经在这条路上跑了整整八年。

生活的重担，令这个刚满四十的中年男人满脸沧桑。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大了六七岁。

空荡荡的马路，仿佛沉睡了一般，静得让人心慌。

黑暗中，莫名出现的一双高跟鞋，打破了这番死寂。一个裹着貂绒大衣，浓妆艳抹的女人，用一种妖娆的姿态，缓缓走向出租车。

“来啦！”均匀的脚步声，打着诡异的节奏。脚步声骤然停下，女人伸手去拉车门的时候，朱大福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的醒了过来。

女人轻轻点了点头，用那双纤细白皙，指甲涂得血般鲜红的手，优雅打开了车门。

她的身体缩进了后排的座位，收起那双同样鲜红的高跟鞋，一把关上车门。

朱大福喝了一口保温杯里冰冷的茶水，揉了揉浮肿的眼睛。麻利的发动了车子，关上车窗，打开了空调暖风。

“龙城——”女人摆了个慵懒的姿势，脑袋靠在坐垫的靠背上，轻启朱唇，嘴里呼出一股寒气。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朱大福抢了去。

“龙城大世界，对吧！”朱大福抬头瞄了一眼后视镜里的女人。憨厚的笑了笑，摆出OK的手势。

龙城大世界是龙城最高端的娱乐场所，据说里面美女如云，装修豪华。朱大福最多只是将客人送到门口，从来没有机会进去过。

一个月前，女人第一次上朱大福的车。从停车的位置，到龙城大世界有二三十公里的路程。

虽说子夜在娱乐场所门口比较容易揽到客。可是奔波了一天的朱大福实在太累。他的车内很整洁，不想与醉鬼打交道。以往，他都是休息两三个小时，然后去机场或者火车站。

子夜的道路空旷，鲜少出现白天拥堵的情况。运气好，还能在路上多拉一两个人，好歹可以补贴第二天的油钱。

所以，整整一个月，每天几乎相同的时间，朱大福都会停在相同的地点，等候同一个女人。

还是和以往一样，后排的女人安安静静的坐着。没有看手机，眼睛直勾勾的凝望着窗外，隐隐含着一抹忧伤。

从城郊到市区，车外渐渐热闹了起来。

公交车站台，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长发男，依旧醉醺醺的靠在站牌前，晃悠悠的朝车子招手。

和以往一样，朱大福加大油门，头也不回的从长发男面前经过。

本该合眼打着瞌睡的姑娘，猛然僵直了身子，打开车窗，朝着长发男的方向张望。

“姑娘，你没事吧！”窗外的寒气涌进车内，朱大福打了一个寒颤。

女人缩回了脑袋，缓缓关上车窗。两行泪珠划过脸颊，花了一脸精致的妆。

朱大福最近像丢了魂一样，记性越来越不好。他总觉得每天的生活似曾相识，又模模糊糊想不起来。

“他是我男朋友！”女人接过朱大福递去的纸巾，捂住脸，剧烈的抽泣了起来。

“流里流气的样子，他配不上你！”这句话一出口，女人顿了顿，”哇”一下哭出声来。朱大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尴尬的改口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人嘴笨。不会安慰人。”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是我对不住他！”女人大声哭诉道：“没有人比他对我更好！那时候，我们在一家销售公司上班，他经常冒着被淘汰的风险，帮我完成业绩。我的脾气不好，有时会和客户起冲突，每一次，也都是他厚着脸皮登门道歉。吃饭的时候，他会把最好的菜给我，自己吃我不喜欢吃的菜。他的手机又破又旧，不舍得换，却啃了半个多月的馒头，买了一部新款的手机，送我当生日礼物。以前的他，温暖，体贴，有上进心！”

女人说着说着，哭声变成了抽泣，眼睛里闪烁着幸福的光。

女人那张哭花的脸，黑色白色红色混合在一起，像鬼一样骇人。

“这不挺好的吗？”朱大福又递过两张纸巾，平静的说道：“刚认识我妻那会，就和你口中的男人一样！见不得她受苦受累，哪怕洗个碗，做个饭，生怕她受到半点委屈。只不过，当初我们是在工厂，没进过公司。”

“哎！”女人哀怨的叹了一口气。

“不是，你们这么好的一对，怎么就成了前男友了呢？”十字路口亮着红灯，朱大福抿了一口冰冷的茶水，疑惑的问道。

女人刚补了一些妆，经他这么一问，泪水又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

“都是我不好！对不起他！”女人怔了怔，直起了身子，冷冷的探在朱大福的耳边，幽幽的说道：“出卖肉体的女人，还配得上他吗？”

“啊？”路口的红灯变绿灯，朱大福轻踩油门，尴尬的笑了笑。

“或许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在一起没多久。我提出了结婚。”女人的身体朝窗边挪了挪，打开窗户，眼睛茫然望着窗外，冷冷的点燃了一支烟。

朱大福眉头一皱，欲言又止，他本该准备阻止抽烟的，既然已经点上，干脆由着她吧。

“他的家里很穷。父母开口要三十万的彩礼，顿时把他吓懵了。整天闷闷不乐，害得我也很压抑。关键是我自己也没有存款，想分担却无能为力。然后，就傻傻的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了闺蜜，闺蜜又将这件事传递给了更多的人。她有一个朋友，是放高利贷的，就建议我来钱快的一个方法：赌博。女人傻起来，那真的无药可救。我竟然稀里糊涂的听了他的话，借了他的钱，参与了他安排的赌局。”

“输了多少？”听到这里，朱大福已经猜到了结局。

“半个月，三百万！”

“我去！龙城两套房啊！”

“钱，肯定还不上的。那个男人就把我卖了。用肮脏的交易来还债。男友刚开始不知情，直到撞见我跟着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进了豪车。他当场奔溃了！是我害了他，从滴酒不沾变成了一个没日没夜酗酒的烂人。”

“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的生活比你好不到哪儿去。”

就这样，两个饱受生活折磨的人，一路聆听对方的故事。不知不觉，再过一个路口就到目的地了。

嗡一声，朱大福脑袋一紧，头痛欲裂。后排的女人，似乎也出现了异样，浑身抽搐，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一串刺耳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紧接着“砰”一声巨响，两人目睹了一起惨烈车祸。一辆正常行驶的出租车，被飞驰而来的白色跑车撞得四分五裂。跑车撞了出租车之后，一头扎进路边的花坛，爆燃了起来。

朱大福和女人顿时目瞪口呆。

碎裂的出租车里，甩出来两个人。落在距离路口二三十米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看不得！看不得！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朱大福许久才缓过神。紧张的从事故现场经过。

他的目光瞟过地上的相隔不远的两具身体，一种奇怪的感觉莫名涌了上来。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道白光！记忆里，似乎只要过了这道路口，就会闪过一道白光。

是救人还是先送她去目的地，朱大福踩了踩刹车。一脸纠结。

“不管生死，好歹去看看！”他猛打方向盘，将车停靠在距离两人最近的位置。

朱大福下了车，车上的女人跟了过来。

他们分别在两具身体前蹲了下来。

朱大福眼前的，是出租车司机。面朝下，身体被安全带绑在变形的座椅上，呈现一种诡异的姿态。他的脑袋已经碎裂，像落在地上的西瓜。红色白色的液体混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温热的血腥气息。

这个人，竟和朱大福一样的体型，一样的外套，一样的裤子，就连那双打了补丁的布鞋，也是一模一样。

他惊愕的将那具尸体翻转过来，一个黑色的钱包从外套滑落。

朱大福颤颤巍巍的打开钱包，一张熟悉的，褪了色的全家福，赫然映入眼帘！

他一屁股瘫坐在自己的尸体旁边，回头望着不远处同样瘫坐在地上，一脸茫然的女人。

两人相视无语，身体就像烈日下的肥皂泡，缓缓变得透明，在那抹无奈和苦涩的惨笑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