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车

【这是踏过阳间路的最后一趟旅程。生死有命，相遇是缘。】

这一年冬天，特别冷。大雪连续下了三天三夜。

小郭是一名城郊客运司机，末班车的时间是晚上八点。

这趟车上乘客稀少，总共四个人。戴眼镜的小伙坐最后一排，脑袋耷拉在车窗上，若有所思。一位哭泣的女孩，五分钟前在电话里和男友大吵了一架，哭花了脸上的妆。还有一对提着菜篮子的中年夫妇。篮子用灰色的布捂得严严实实。

中年男人，肤色黝黑，目光刚毅。妇人身材微微发福，神情憔悴。时不时的伸手抚摸篮子上的那层灰布。

车厢内的灯光晦暗，沉寂的氛围显得有些尴尬。中年夫妇离小郭最近，忍不住与他攀谈了起来。

“师傅，去年开这趟车的好像不是你？”妇人打量着小郭的侧脸，嘴角微微一翘，眉心却皱了起来。

“你认识老陈？”老陈是小郭的师傅，听到妇人的声音，小郭愣了愣，轻叹了一口气，淡淡的回道：“老陈死了！”

“啊？”妇人和身边的男人对视了一眼，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身子离开了座位，往前一探：“怎么死的？”

“事故！”小郭觉得妇人问得有些奇怪，似乎对老陈的事很感兴趣。

“哦！”妇人顿了顿，嘴巴张合了几下，欲言又止，缓缓坐了回去。

“其实他人不坏，只是——”妇人依偎在男人的肩膀上轻声喃喃，男人张望了一下后排的年轻小伙和女孩，拍了拍妇人的背，意思是让她不要再说了。

“你怎么不去死！”女孩的男朋友又打电话过来，女孩接起电话，一声嘶吼，把车厢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后排靠窗的小伙，耳机滑落了下来，脑袋“咚”一声撞在玻璃上。

“亏我还那么信任你！规划着狗屁未来！你都有本事让我闺蜜去打胎了，还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女孩情绪激动，着了魔一样不停砸着前排的靠背，直到手上又红又肿。一把将电话摔得粉碎！

“能不能消停会！？”戴眼镜的小伙怒气冲冲的来到女孩的跟前。一只手捂住额头，痛得呲牙咧嘴。

女孩披头散发，两眼通红的抬头望了小伙一眼。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你哭什么？”小伙见女孩可怜，心一软，也是一副要哭的表情。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父母车祸死了！我这正赶回去奔丧呢！就想安安静静在车上待会。求求你不要再一惊一乍好不好！”

“一个闺蜜打胎，一个回家奔丧！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小郭摇了摇头，心里一阵嘀咕。透过后视镜，瞟了眼前排的中年夫妇。目光落在那只神秘的菜篮子上，心里一紧。“为什么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总觉得经历过似的。”

熟悉的公路覆上厚厚的一层雪，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瞬间的分神，路边突然窜出一道黑影，吓得小郭猛踩了一脚刹车。所幸车速不快，车轮在雪地打滑了四五米之后，稳稳的停了下来。

“你干什么！不要命啦！”小郭惊出一身冷汗。透过后视镜看清是个穿黑色打底衫的女孩，惊魂未定的骂了两声。

“我要打车嘛！”女孩的声音幽幽的，绵软无力，略带着空灵。她低着脑袋，缓缓的从后门上了车。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在胸口，只露出了小半张苍白的脸。

“来啦！”中年妇人忽然露出奇怪的表情。直勾勾的盯着女孩。

女孩一怔，眼神慌乱，将头埋得更深了。

“去哪儿？”小郭关上车门，车子重新启动了起来。

“忘川河！”女孩的一只眼睛对上了中年男人，浑身一颤，惊慌的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靠门的位置上。

“什么地方？焦家河吧！”小郭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身旁的投钱箱：“二十！”

“我~”女孩顿了顿，涩涩的回了一句：“我身上没钱！”

“没，没钱？”小郭掰了掰后视镜，对准女孩打量了几眼。发现在这样寒冷的天气，她居然只穿了一身黑色的打底衫，脚上一双单鞋。上车之后一直瑟瑟发抖。心想，这小姑娘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思忖了一会，靠边停了车。将车里的暖气调高，还给她披上了自己的外套。

“算了吧！”小郭露齿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下次有钱了再补。”

焦家河可不近，从女孩上车的地方开始算，起码六七十里的路程。小郭这个人向来心地好，不管女孩是不是真的没钱，也不计较那么多。

后排的小伙表情安详，一动不动的倚着窗户睡着了。摔了电话的姑娘，也停止了哭泣，从随身包里倒出几颗小药丸，就着矿泉水服了下去，嘴里嘟嘟喃喃听不清在嘀咕什么。穿着打底衫的女孩，披上小郭的外套，抱着膝盖，蜷缩在座位上。那对中年夫妇，冲着小郭微笑着点点头，手牵手凝望着窗外。

车厢内，暖气怡人。车灯落在雪地，反射着单调的白光，催人昏昏欲睡。

“都是老陈造的孽啊！”小郭似乎听见妇人在说话，却不见妇人张嘴。心里有些发怵，想着这句话什么意思，老陈？老陈做什么了？

四周太安静了，小郭的眼皮开始越来越重，光线渐渐朦胧。忍不住打了个盹。

一激灵，他打了个寒颤。猛然一看时间，这个盹居然打了十多分钟！吓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车子竟然还在稳稳的往前开着。只是，这条路不对劲，感觉越来越陌生！

小郭诧异的停下了车子。他回头一看，小伙依旧一动不动，姑娘依旧嘟嘟喃喃，蜷缩着的姑娘还有手牵手的中年夫妇，嗯？那个姑娘不见了！

小郭突然感觉脖子很痒。猛然回头，原本蜷缩在门口座位上的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小郭身后。她僵直的伫立在那里，青丝散乱，丝丝缕缕地垂到他脖中，痒痒酥酥的感觉如电流般传遍全身。

“你干什么！”小郭大声厉喝。

那对中年夫妇并不关注小郭身后的女孩，不紧不慢的从座位下抽出篮子。环顾车厢，诡异的笑了笑。

“我好冷！”姑娘探下身子，被长发遮住的脸逼近了小郭的耳根。她的牙齿“咯咯”的打着颤，说话的时候，冰冷的寒气散发出来。

车厢内的灯光忽明忽暗的闪烁，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小郭惊慌的打开车门，从驾驶室逃离了出去。

乍一看，总觉得这俩车不正常。小郭的双脚踏在地上，发现这白茫茫根本不是雪，分明是一地的冥钱！

而那辆养家糊口的公交车，竟然是纸糊的？！

“为什么赶我下车！”女孩的声音，空灵而幽怨。她嗖一声出现在小郭的身后，阴风卷着铺天盖地的冥钱，拂过她的长发，露出一张冻裂了的煞白如雪的脸！那张脸上，瞪着一对泣血的双眼！

“妈呀！”小郭吓得尖叫一声，仰面八叉的倒在地上。女孩不依不饶，伸出冻萝卜般的手，直挺挺的扑了过来。

脖子被那双冰冷的手卡住，小郭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弹。

“行了！”妇人忽然换了一副威严的表情，指着那张恐怖的脸喝道：“害你的人已经死了！放下怨气！前方不远就入黄泉了！来！吃了最后一顿！好上路！”

妇人揭开篮子上的那层灰布，竟然是满满的元宝香烛。

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女孩，眼睛一亮，愣了一阵，口水滴落了下来。

女孩扑向篮子，一顿狼吞虎咽。

惊恐的小郭，一脸茫然，抬头一看，窗户上竟然紧紧贴着两张惨白的人脸。

妇人突然落在小郭肩膀上的手，吓得他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哎！你也吃点！”妇人嘴角微微一翘，竟然递过来一根血红的蜡烛。

小郭三魂吓丢了一魂，连连摆手：“别别别！不要过来！”

妇人瘪了瘪嘴，无奈的望了眼身边的男人，跺着脚说道：“马上到时辰了，又不能说！你给出出主意！”

“真的记不起来了？”中年男人像抓小鸡一般，一把将小郭从地上提溜了起来。

“记，记什么？”在车灯的照射下，地上竟然映出巨大的牛头人身。小郭脸上一阵抽搐，吓得浑身瘫软。

“哎！这破规矩真烦人！”中年男人望着吃得打饱嗝，一嘴香火蜡烛残渣的女孩，嘴角微微一扬，将小郭丢在她面前，嚷道：“喂！帮个忙，使出你的看家本领，弄他！”

什么？这不是给老虎喂肉吗？小郭已经吓过头了，全身僵硬，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女孩露出狰狞的面目，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冰冷瞬间穿透全身。一大块皮肉，硬生生扯了下来。

小郭紧紧闭上双眼。绝望的流下了泪水。

耳边咀嚼的声音渐渐消散，四周又恢复了寂静。小郭下意识的摸了摸脖子。咦，被撕咬的伤口竟然复原了！

“想起来了吗？”一对牛眼，紧紧盯着小郭。

“我，我死了吗？”小郭一脸疑惑的挠着脑袋。

妇人长长吁了一口气，男人的神情也舒缓了许多。

“不可能啊！”小郭问道：“今晚发车之后我就没离开过驾驶室。怎么死的？”

“和老陈一样！”

“车祸？”

“你想想，我们是怎么上的车，从哪里上的车？”

小郭努力回忆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车子出站的时候，明明是空的。当时小郭还在想，今天能早点下班，回去睡个安稳觉。后来，后来他们就突然出现在了车上！

小郭想着想着，很快泪流满面。

他记得，母亲最后那一通电话。让他早点回家过年。然后，一阵颠簸，车轮在雪地里打了滑。冲下了一旁的路基。

“能和家人道个别吗？”

妇人拍拍小郭的肩膀，摇了摇头。

“这个姑娘死在去年冬天！”男人指着身边的女孩：“那天也是下着鹅毛大雪，姑娘和父母赌气，离家出走。走到半路，遇见了这辆车。姑娘实在太冷了，出门太匆忙，没带钱。瑟瑟发抖的她哀求师傅能不能免费载她去城里投靠朋友。师傅的心眼并不坏，只是过于刻板。遵照规定，拒绝了她。他没有考虑到，在那样的天气，让她下车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女孩孤立无助，愤愤的冻死在了雪地里。”

“这辆车，去年？”小郭一惊：“你是说老陈？！”

男人默默点了点头。

“这么说，那场事故——”

“算了，不用去追究！生死有命！”男人摆摆手，指着窗户上的那两张人脸，继续说道：“一个感情失意，男朋友出轨闺蜜，导致闺蜜怀孕。自己偏偏又是闺蜜打胎那间医院的护士。受不了嘲笑与背叛，七天前，服毒自杀！一个痛失亲人，万念俱灰，三天前，割腕自杀！”

“差不多了！”妇人接着说道：“都上车吧。再往前不远就是鬼门关了。入了黄泉，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走吧！名单上的任务都齐了。我们也该回去交差了。”

小郭苦笑一声，泪眼婆娑的回到车上，给了每人一个紧紧的拥抱。

窗外的雪停了，车内响起了轻柔的音乐。

车轮卷起满地的冥钱，一路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