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谛

爷爷去世前经常对我说，我们是以海为生的一群人，要永远对大海抱有敬畏之心。

在很多村子里的年轻人眼里，我爷爷是个老封建。家里供奉着海神，如果真的有一尊神像，那么村民倒不会说什么。

爷爷每次的奉神，都只是在对着一些与海神沾不上边的东西在吟唱，有时是桌椅，有时是碗筷；甚至有一次在茅房咏圣了一整夜，这事也成为了村里人打趣的玩笑话。

每次村子里的公厕有人占了个半小时不出的时候，那人就会喊道，里面的人！你是潘老头上身了吗？

我小时候经常问爷爷，为什么要时不时在家里对着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供海神？爷爷每一次的回答都是一样。

海神不在神像之中，她存在于世界万物之间；其他人是自己有空了供神，我是神有空就去供她。

在村子里的老人眼里，爷爷更是个不忌事宜的老疯子；因为他收养了我这么一个一出生就克死父母的灾星。

爷爷走那天，全村老小都来祭拜。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在我看来，爷爷在村子里只不过是一个村民茶余饭后的戏角，唯一的存在价值就是弄出些许趣事。

屋内坐满了来祭拜的村民，村长则坐在屋外一口一口地吸着水烟，不时往海的方向望去；有一些未曾汲事的小孩不愿进门上祭，村长就对他们的长辈说，带进去吧，看一下，坐一会也好。

夜深人静，几乎所有村民都有进屋上祭，唯有村长仍坐在屋外，久久不进。

我是爷爷唯一的亲人，以乡俗来说，我需要为爷爷通夜守孝，其余人如果没有什么要事，就可以回家休息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村民都在陪着我一起守夜，不少老人面露哀色，仿佛眼前的逝者是自己的至亲好友。

种种疑问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但在那时我却没有思考那么多；内心已经被爷爷离去所产生的悲痛感而充斥。

第二天清晨，应爷爷生前的要求，死后把他的尸首葬在了大海。对于一个以海为生的老人来说，这也许是他最好的归宿。

我刚开始知道爷爷有胃病的时候，就缠着他要他去医院看病。可是我那个时候刚上大学，爷爷这么多年的积蓄已经花的一干二净，家里没有钱，只能找村里的赤脚医生开点药先吃着。

去到大学后我每天都拼命挤出点时间去兼职，省吃俭用了一年多，满打满算终于凑够了钱。

可爷爷说什么也不愿意去，他说他半截身子已经埋进黄土里了，没有必要。

可对我来说，爷爷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他不管。最后我还是连哄带骗把爷爷带去做了检查。

这是我第一次骗爷爷。

果然，我真的是个灾星，克死了父母还不够，厄运终于轮到爷爷头上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世上坏人这么多神都不处理他们，爷爷这么好的人却不能长寿一点。

我多么希望医生是误诊，爷爷没有胃癌，只是普通的胃病，可是这是这所城市唯一一家正规医院了，我只能接受事实。

我的心沉入了谷底，绝望在那时候就已经在我的心底里蔓延。

但是还有一丝希望，爷爷的胃癌发现的不算晚，还有治疗的机会，这给了我一丝安慰。

我告诉爷爷他只是有点小胃病，身体棒着呢。老人家骂骂咧咧的跟我回家，埋怨我浪费钱。爷爷是我唯一的亲人，钱又算什么呢。

第二次了。

我瞒着爷爷，向身边的人四处借钱。

我在大学人生地不熟，没有几个朋友，只有几个舍友借了我几百块钱，可这点钱还差得远呢。我记得爷爷在村里没少帮这些乡亲们，如今到需要他们帮忙的时候了。

我挨家挨户的借钱，这时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饱尝人情冷暖。

爷爷这么多年来，要说哪户人家里有谁有什么事，生病了找爷爷借钱，娃儿没钱读书找爷爷借钱，爷爷从来没开口要人家还过。

如今爷爷病了，当年欠爷爷的账不还也就算了，现在只是借点钱救急而已。可这些白眼狼，无论我怎么承诺，怎么乞求，打包票立字据说有钱立刻就还，也还是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

他们并没有这么多钱，就算有，他们也不相信我一个穷学生能够还的起这笔巨款。

给与了我片刻的希望，却又突然将它摧毁。大二那年我花光了我两年里的所有存款，不过是帮爷爷买了一些作用不大的药，与其说是药，不如说是寻求一个心理安慰吧。

和爷爷去做了最后一次检查，医生告诉我爷爷时间不多了，多陪陪老人家吧。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我干脆辞掉了所有的兼职，平常一没有课就跑回村里去陪爷爷。

爷爷取笑我说，“娃儿你最近回来这么勤，是不是老头子我时间不多了。”

“哪来的话，最近就是特别想您，别瞎想，爷爷你身体棒着呢，再活个二十年没啥问题”，我装作生气的样子，哄得老人家开心的不得了。

每一次回去爷爷都特别喜欢我陪着他去海边吹吹海风。

虽然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这么信奉海神，但这是他的信仰。我也相信海神是存在的。只不过，我憎恨海神，对于这样一个忠诚的信徒，海神却没有给与他半点庇护。

爷爷临终之前告诉我，其实他第一次从医院回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了，为了让不让我太难过，他瞒了我很久。

他说他怕我为了给他治病不折手段，早就叮嘱乡亲们无论如何都不要掺和我们家的事。爷爷说他没有儿女，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是他在人间最后的牵挂，他不想拖累我。

爷爷叮嘱我，不要怨恨大家，我泪流满面的答应了老人家的要求，随后爷爷就永远的合上了眼睛。

爷爷已经随着潮水的涨落而长眠了，如今只剩下我孤身一人。我尊重爷爷的意愿，但哪怕不怨恨这些人，我也不愿意再留在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于是我打算收拾好爷爷的遗物就离开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