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大寒年关
“从背后中剑是剑士的屈辱”,偏偏京尚绣坊背着屈辱走过了百年之久。
故事得从民国三年大寒那日说起。
年关当头,京尚绣坊张灯结彩,气派的五彩狮子刚送来。
五彩狮子前一丈之地,凌乱地垒着上等蜀绣蜀锦,装裱的框被砸得稀烂。这些全都是被退回的货,当初选择它们的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怕挂了丝,如今却恨不得撕碎剪烂再踏上两脚,轻盈的雪落在上面,悲伤得不敢消融。
这堆“破烂”隔开了两拨人,一拨是京尚绣坊的绣工绣娘,领头的是八十有余的经家老太太,咬着牙瞪着对面黑压压的人群。另一拨全是成都的蜀绣同行,他们各个剑拔弩张是为了两件事,一是强要名震天下的蜀绣《洛神赋图》,二是逼迫京尚绣坊交出绣娘林雨柔,因为《洛神赋图》在林雨柔手里。
经家老太太身后房梁上,垂下一段白绫,倒挂着京尚绣坊的当家主事——老太太唯一还幸存于世的小儿子经尚绫。大寒的天儿把他冻得浑身红紫,出气儿大进气儿小,嘴上模模糊糊地喊着一句话:“那是我家的东西……我们京尚绣坊的东西!”
老太太心如刀绞,一咬牙,重杵手中拐杖,对黑压压的同行喝道:“你们是非不分、曲直不明!”
“人是我经家的人,嫁我经家多年,从未有过过错,你们就是踏平我京尚绣坊,我也不会把她交给你们!”
“《洛神赋图》也是我经家的东西,四百年前正德皇帝也看过。现在你们一个个的跑出来说它是苏氏绣坊的东西,脸呢?!”
老太太气血攻心,浑身发颤,尤其脑袋摆动得厉害,想必一口气歇下就要倒了。
对面领头的是一群长衫中年人,各个生得相貌堂堂,寸步不让,纷纷起哄:
“铁证如山,你们休得狡辩!《洛神赋图》是苏家的东西,林雨柔带着苏家的东西逃了,你们不配合,反而一口咬死是你们家的东西!”
“对!还有你们的刺绣蜀锦!抄袭苏家的风格,是我们所有刺绣人的耻辱!我张德民第一个不答应!”
张德民,同行中的翘楚,平日里说话很有分量。
经老太太含泪瞪着同行们,他们就像一把把薪柴,他们说的话就像泼洒的油,只差一把火,京尚绣坊就真的完了。
黑压压的人群里走出一长衫先生,此人是苏家绣坊当家主事苏昊天,他正义凛然地把一张印有官印的文书压到老太太手里,道:“今日,如果不交出林雨柔和《洛神赋图》,京尚绣坊上上下下三百绣工绣娘全都得进大牢!”
苏昊天正义凛然的脸忽然变成了狐狸脸, 他轻笑一声,道:“如何权衡,就看老太太您了。”
说完,此人骤然回身,对身后众人喝道:“我!苏昊天!身为苏氏绣坊当家主事,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必须把我苏家的东西要回来!这是正义的驱使!是真相的必然!
义正言辞,字字有力!
乌泱泱的蓝衣士兵涌入,荷枪围来,一军阀大官在簇拥下走入京尚绣坊。
老太太看到军阀走来的那一刻,紧绷的心弦骤然断了,口中喷出血雾,僵直地倒在了地上。
房梁上的经尚绫张嘴欲喊,齁了两声,还没开口就断了气。
百年已过,再说起那日的事,经家的人仍然气血攻心,倍感痛楚。
讲故事的老太太站在破旧的出租小屋内,把“京尚绣坊”的玉印擦得光亮如新,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
身后,孙女经纬叹息一声,背着双肩包出了门。
百年之前是屈辱,百年之后是窘迫,她得想办法换点钱交房租了,不然今晚就得睡大街。
最近半年,经纬在尝试刺绣新的《洛神赋图》,但总是被各种事耽搁。
有件古怪的事经纬从没对人提起,她在刺绣《洛神赋图》中的洛神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个女子的音容笑貌,一些零碎的像记忆一样的东西浮现出来。
女子名叫林雨柔,是奶奶故事里与《洛神赋图》一起失踪的民国女子。
林雨柔每次出现在经纬的脑海里都是坐在绣架前刺绣的样子,后来经纬看清了,她在缝补一幅破损的绣品,那绣品正是掀起血雨腥风的《洛神赋图》。
经纬有时候会想,也许《洛神赋图》能读取记忆的传说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