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谢小公子(一)
书名:美人妆作者名:君拂无度本章字数:4285更新时间:2023-12-27 17:17:20
“萍儿姐姐!”胭脂叫了一声,扶起萍儿,萍儿双腿打颤,哆嗦不休,清亮的眸子里落下滚烫的泪珠,颤巍巍地道:“奴婢该死,求夫人饶了瑶儿和奴婢。”说着,重新跪下磕头,小脸苍白如纸,我见犹怜,分外凄楚。
汪氏看她一眼,道:“她不懂规矩,受罚是理所应当的,萍儿你又犯了什么错?”轻飘飘的语气里透出威严,萍儿羽睫挂泪:“起火前,奴婢们没有警惕意识,让厨娘有可乘之机,这是第一错。起火后,奴婢们没有第一时间去救夫人,而是只顾自己自己逃命,罪该万死,这是第二错。刚才厨娘和瑶儿打闹,我没有及时劝阻,这是第三错。”重重的磕头,白嫩饱满的额头上磕出血印子,“求夫人看在奴婢和瑶儿多年来尽心服侍的份儿上,饶了我们这一回吧。”
若是要抡起罪责来,李婆子也逃脱不了。李婆子脸一红,好在汪氏今日欲不在此,缓缓拨动着一串碧玺佛珠,沉声道:“钰儿病重,我没心思管教下人,也不想闹得太难看亏了功德,但你们记住,我这个人向来赏罚分明,立了功,赏;犯了错,罚!尤其是对那些欺瞒主上,心性不纯,妄图谋害主家的奴婢,打死或者卖到窑子里都是他们罪有应得,怪不得旁人!”
汪氏给人的外在印象一直是温和、慈爱、柔弱的,没想到今日这一番话说出来,竟然饱含戾气,语调极重,吓得萍儿、李婆子都跪在地上表忠心:“奴婢绝对不敢谋害夫人!”
胭脂咬着唇,也跟着跪了下来,她突然明白汪氏今天重罚瑶儿、打死厨娘的目的是什么了——立威。汪氏是在警告她,如果以后敢不守本分,背叛主上,下场便是如此。一日为婢终身为奴,她选择攀上汪氏这棵大树,究竟是对还是错?
命运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当你无欲无求只想平淡度日时,它偏偏要折磨你,要叫你摒弃纯真。当你顺从它的安排时,又不可抑制的生出重重叛逆。我命由我不由天!
从汪氏的房中出来,萍儿一个踉跄,牢牢的抓住胭脂的手臂,失了全身力气般喃喃:“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胭脂撑住她的手,两人互相搀扶着回屋。瑶儿跟在两人身后,玉面青紫,红肿如桃。
……
房内,疲倦的汪氏尚未歇息,她回想起那日起火时的场景,仍心有余悸,握住佛珠的手指不断用力,“啪——”的一声断开,晶莹剔透的珠子哗啦啦的落到地上。李婆子推门进来便看到这一幕,赶紧搁下手里的药罐子弯腰捡佛珠。汪氏一摆手,问道:“大夫怎么说?”
李婆子把捡起的佛珠捧在手里,咬着牙道:“大夫一闻就知药渣里多了两味,一味是合欢皮,一味是夜交藤,将原本药方里的百合和酸枣仁去掉了。”
“有毒吗?”
“无毒,但药性比百合和酸枣仁强,可以让人迅速入眠,久睡不醒。夫人,您日夜忧心本就浅眠,那日起火怎么可能没有察觉?现在看来定是有人和厨娘里应外合!”
“你觉得谁最可疑?”
“药是萍儿煎的,瑶儿给您端来的,她们二人都有嫌疑。”李婆子冷着脸怒道:“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也不知道二姨太许了她们什么好处,竟敢私自偷换了您的药!”
“厨娘死了没?”
“没死,还剩半条命。我刚才来时,去瞧了一眼,腚都打烂了,血肉模糊。放火一事她认了,但是换药这事,她只说不知,应该没有说假话。”
“一个乡下妇人,还能指望有多少忠心可言?”汪氏冷笑,“罢了,叫人把她送回家中,再拿五两银子给她家里人。”
李婆子一惊,旋即恍悟,骂道:“真是便宜她了!”又道,“那俩丫头怎么办?”
“先留着,回府自有用处。”
“是。”李婆子用帕子小心翼翼的把药渣包好收起来,临走时,却见汪氏坐在床头,秀眉紧拧,脸色难看,颇有几分隐忍之意。她走上前劝道:“夫人又在为少爷的病情担忧?且放宽心,好好保重身体,少爷的病总会好的。”
汪氏望着自己陪嫁,心中一时间心绪万千,抓住了李婆子的手,叹道:“还是怪我当初性格太柔弱,当日老爷娶她进门时,我明知她非善茬,仍处处忍让,不想闹得家无宁日。可没想到,她竟以为我软弱可欺,一日一日地骑到了我头上了,还害苦了钰儿!”
深宅大院,最可怕的不是敌人,而是自身软弱,缺乏斗志。李婆子欣慰,“夫人你如今想明白了就好,我们回去后,定要那贱人十倍偿还!”
“嗯。”汪氏按了按太阳穴,睁开双目,目光落在软凳处的百家被上,“明日回府,把胭脂带上。”
李婆子早就料到汪氏会收留胭脂,试探着道:“您这是准备……”
“一切言之尚早。”汪氏深知自己如今身边缺少可信之人,但愿胭脂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好苗子,经过今日这一闹,往日行事能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忠心护主,也不枉她苦心栽培一场。
——宫星同位,克父克母,却旺而逢生,利在夫星……
不知慈安师太这句批语是否灵验,索性把人带回家中,做奴婢还是给钰儿做妾冲喜,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钰儿,我的儿,娘的命根子,你可要争气,快快好起来……
昼夜交替,晚间的风穿堂而入,院子里的腊梅在倒春寒中迎来了今年的第二次花期。百花凋零,唯我独放。屋内众人各怀心思,或抽泣或惶恐或委屈或不甘或担忧,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树花开,扰了酣梦。
胭脂睁大眼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心里明白,汪氏是要收留她了。她想了一会儿,钻进被子里吸取暖意。走一步算一步吧。只要她还活着,就能有实现梦想的资本。
翌日,靳府派人来接,汪氏一行人坐马车回府。临行前,李婆子命萍儿、瑶儿替她穿衣打扮,再帮她梳头开面,笑着说:“到了府上,你可不能再像在观里一样穿道袍咯,要不然别人还以为我们带了个小尼姑回去了哩!”
胭脂羞红了脸,换上素色对襟棉袄,布料虽算不上好,但好在绣功不错,腰间点缀着几朵粉色桃花,栩栩如生,衬的腰肢纤细不堪一握。头上梳了垂练髻,以红娟缚之,扎了一朵小腊梅,白皙的小脸红扑扑的,倒也生出几分小家碧玉般的清秀可人。黑白分明的眸子盈盈澄净,灵动狡黠的转来转去,娇俏活泼。
李婆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安排胭脂和萍儿、瑶儿上了另一辆马车,自己上了汪氏的马车,随身伺候。
随着马车的轱辘声,一行人渐渐从清风观离去。这一日的天气格外的晴朗,蔚蓝的天空一洗如碧,一群大雁呈“人”字形飞过。胭脂掀开车帘,仔细凝望远去的风景,她眯了眯眼,似乎可以透过层层云朵看到过往种种云烟,昨日之日不可追,她唯有放眼未来,为自己谋一条出路。眸光渐渐清明,澄净如溪。
衡州城距南楚都城潭州不远,一路上可以看见不少前往潭州做生意的胡商车队,据说这些胡商,男子奸诈狡猾,精于商贾之业,最擅敛财,常于市集售卖西域珍宝;女子则貌美如花,性/感妖/娆,面如春风,常见于酒肆之地。
行了半日路程,到达一处客栈,家仆请汪氏等人下车稍作歇息,用些茶水点心,吃过午饭后再继续赶路。
客栈内人员复杂,不光有南楚的百姓,还有从五湖四海齐聚而来的商贾。这些人带来各种商品货物的同时,也带来了各国的消息。
南楚北有后汉、后周,西有后蜀,东有南唐,南有西汉,可谓是四面楚歌,稍有不慎便会被其他诸国瓜分殆尽。现任君主马希广又听信谗言,陷害忠良,连薛大将军那样的忠臣也被活活构陷至死,其家眷族人一律连坐,薛府上下一百三十六口人,无一生还,至今想起,仍心有凄凄然。
“北边又在打战,到处都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惨咯。”
“这世道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天天都在打战,皇帝轮流换,今天君杀臣,臣杀君;明天父杀子,子杀父;后天又是兄弟相残,公./媳淫/.乱,全然不顾纲常人伦!”
“都是一群豺狼!荒淫无道,杀戮不停!
沸沸扬扬的讨论声中,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马停了下来,为首的少年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笑嘻嘻的在马车边候着,“主子,到了。”
“嗯。”马车内传出一声应答,车帘掀开,男子一身月白色折枝茶花暗纹锦袍,系缂丝祥云纹镶金玉腰带,柬着翠绿色攒花结长穗宫绦,头上用玉簪束发戴小紫金冠。容貌清雅出尘,气质雍容贵气。他走下来,少年立刻为他披上一件白狐氅衣。
时至清明时节,春风料峭,透体而入,虽有凉意但绝不至于穿的如此严实。男子一行人走进客栈,客栈老板亲自出门迎接,领着他们上二楼的包间。
一楼大堂内的讨论仍在进行,几名老汉正在讨论各国的秘闻,痛心疾首道:“朱温老贼废哀帝自立为王,荒淫无道,连自己的儿媳妇都不放过,最后怎么样?还不是被自己的儿子杀死了!这就叫人在做,天在看!”
“老天要是有眼,怎么不派天神下凡把那些狗贼都杀了?朝廷不管事,杀人掳掠者比比皆是,有冤无处诉啊!我女儿被人掳了去,至今了无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唉!”
少年竖着耳朵听,咬牙切齿的怒道:“这世道,就真没有讲道理的地方了吗?”
“小五?”男子偏头,见少年一脸愤怒,脚步停顿,淡色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乱世之中,谁不是辛苦苟活?国之不存,礼乐崩坏,自朱温代唐后,这世道,就没个道理可讲,无外乎是一群武夫用武力暴虐征伐,割据为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的声音浅淡如雾,仿佛早已看破一切,苍白的脸颊上很快的收敛了冷意,覆上一层让人看不透的深邃苍茫。
唤作小五的少年一怔,不再多言,跟着男子上二楼包间,其余十几人安顿好车马后,在一楼入座用茶。
汪氏一行人也在一楼用茶歇息,瑶儿忍不住冲店小二发脾气,“你不是说二楼不招呼客人的吗?怎么领着他们上去了?难不成是嫌我们没有银子?”
店小二赔着笑:“小的哪里敢欺骗各位,小店二楼的确是不招呼客人的。”
“那刚才那两个人怎么上去了?”瑶儿咄咄逼人。
“这位小娘子,可别较真了。刚才那位又岂是能随意同我们这些人坐在一处的。”一名老者笑呵呵的插话。
“我们这些人怎么了?难道他是皇族贵胄不成?”
“呵呵,皇帝天天换,普通的天潢贵胄自然是不能跟那位相提并论的。”
瑶儿大吃一惊,胭脂凑了过来,好奇的眨眨眼,“老伯,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老者指着外面华贵无比的马车道:“老叟若没猜错,那位应是天下第一富商谢府中人。
此间客栈乃是谢家的产业,看见车轴上的‘谢’字没?能让客栈老板亲自出门迎接的,怕是只有谢老爷和谢小公子。而刚才那位年纪轻轻,定是谢小公子无疑。果真是名门之后,气度不凡,仰为观止啊。”
谢家本是衡州人氏,于盛唐时期发家,经子孙几百年的发展,如今商号遍布诸国,掌握了巨额财富,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谢公子此次回楚,应是为了清明祭祖。
汪氏听到此处,已是按捺不住。原来靳老爷和谢家是有渊源在的。当年谢老爷子中年丧子,幸而儿媳腹中怀有遗腹子,自是大喜,即回老家修缮庙宇,广施白粥,恩泽了一方百姓。十个月后,儿媳果然生下男婴,谢老爷一高兴,又想到九代单传,只得了一个独苗苗,恐长大后不能开枝散叶,日夜忧心。就在此时,也不知是听了谁的馊主意,竟然收了100名外姓养子,每人赐金一千,令其光耀谢家门楣。
众人当谢老爷是“肥羊”,宰了一千金后,没出息的整日顶着“谢少爷”的名号在外招摇撞骗。有出息的,白手起家后,又觉得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为了区区一千金就连姓也改了?委实对不起祖宗,于是要求改回本姓。谢老爷大骂养子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一气之下,钱也不要了,把100名养子统统都赶了出去。
靳老爷便是白眼狼中有出息的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