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永远老大哥

对张慧洁无比熟悉的王三财明白，妻子是生气了。

他望着长跪不起的张全良，心中也不禁有些怒意……这个张全良什么都好，就是总学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诚然，对自己一个平辈结交的外人下跪，已经是他王三财莫敢承受的天大尊敬了，可是，这也不是难为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吗？

劝也劝了，拉也拉了，你还不买账，谁心里能过意的去？

王嫚琳看着母亲的举动，小脸被吓得雪白，她急忙跑到母亲跟前，抱住母亲的胳膊，哭道：“妈妈，你不要打扰爸爸了！就让爸爸安静的睡一会儿吧！”

这么一说，张慧洁心里更委屈了，她明白张全良的心意，可是她怎能让人家下跪呢？既然劝不动，那也只好把丈夫“让”开了，都逼得自己动手挪动死者了，这个家伙还不准备起身吗？

“张叔叔，你快起来吧！”王嫚琳见劝不动母亲，哭的稀里哗啦：“你这样爸爸肯会怪我和妈妈的！”

“对不起，对不起，嫂子，你别动老大哥了。”张全良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急忙起身，边起还边抽了自己一巴掌：“都怪我，一看见老大哥躺在里面，别的什么都忘了。”

大汉终于抬起了头，满脸的泪水和鼻涕混在脸上，让他悲痛的表情中多了几分狼狈，嘴角也全是粘稠的透明液体，边说着话，边黏在两个嘴角处，尤其是他狠狠地抽自己这一耳光，粘稠液体都甩到脸颊上了。

他这一巴掌也当真是甩了下去，顷刻一侧脸上就出现了一个红掌印，他还准备再抽自己的时候，王嫚琳连忙拽住了他的胳膊，哭喊着：“张叔叔，你别再打自己了，爸爸看到会很难受的！”

或许是担心自己这一巴掌下去，力气的惯性会把小女孩拽倒，他终于停了下来，佝偻着身子对着张慧洁一个劲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唉，老张，别说了，你快先擦擦脸上吧。”张慧洁的语气当即就缓和了下来，她从一旁拿起一卷卫生纸撕了一大块，边递给张全良，边安抚道：“老张，我知道你跟三财生前感情很深，但他真的承受不住你这一跪啊！”

擦干净脸上混合液体的张全良看上去好了很多，虽然他已经站起身来，可神色间仍很激动：“嫂子！你别劝我，老大哥怎么承受不起了？！我这一跪，十三年前老大哥就承受的起了！！”

十三年前……

王三财轻轻叹息，十三年前的时候，他还在基层单位的掘进工区里，那时候，刚参加工作的张全良被领导分到了他的手下当学徒。

那时候的张全良什么都不懂，脑袋一根筋的他只知道王三财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人高马大，当时虽然年轻，不过力气却也不小，的确是帮王三财分担了不少体力活。

王三财那时候也算是一个“老工人”了，在张全良之前，他手底下就带过三个徒弟，不过那三个徒弟可都鬼灵的很，王三财吩咐下去的事情要么说不会做，要么就偷懒耍滑尽量拖延时间。

无奈之下，那些活王三财当然只能自己干了，他也不生气，因为他知道学徒工是没有工资薪水的。

但是张全良，王三财吩咐下去的每一件事，他都做的比王三财预料中的好又快，而且张全良性格很闷，很少说话，人显得又老实，王三财就越发喜欢这个“徒弟”了。

当初张全良就一口一个“师父”的叫着，后来知道了张全良只比自己小五岁后，王三财就让他叫自己“老大哥”，还说师父这个称呼显得很见外，老大哥却要亲切的多了。

于是，从那之后，张全良就称呼他为老大哥了。

王三财因为张全良的朴实对他格外喜欢，除了工作，其他方面也是格外照顾，甚至，他觉得张全良帮自己干了那么多活心里有亏，便每个月都会拿出自己薪水的一部分给张全良当作报酬，其他方便也是能帮就帮。

张全良本是一个很闷的人，脑袋一根筋的他没有卓越的思考能力，小时候就经常被人耍的团团转，别看他人高马大，他从小可就扮演着被人欺负的那个角色。

甚至，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稍微熟悉后，其他那些工友也会在工作的时候戏耍一番自己，但每次王三财总会在第一时间站出来，呵斥那些人不要欺负自己。

从那时候，张全良心里就对王三财抱着深深的感激，在他看来，除了自己的父母，对自己最好的就是王三财了，虽然王三财分给他的薪水只够他温饱的，但他很明白那些钱并不是矿上的，而是王三财自己的薪水。

人就是这样，但凡有良知的人，你对他好，他也会对你好，张全良全心全意的想着报答王三财，业余的时间，他几乎全都花在了王三财的身上，每天帮王三财擦拭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帮他写好上井后的学习笔记、出钱为王三财买好饭菜，直到张全良结识了女朋友，时间就没有那么多了。

如果只是如此，两人最多也就算关系很好，还算不上深的程度，而蜕变的时候，就是在十三年前的一场矿难之中。

那时候张全良早已出徒，被分到了其他班组没有跟王三财在一起干活，干完活正往井上走的他，在巷道里听见头顶“嘭”的一声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再次醒来之后，才知道自己之前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一周，被鉴定为全身多处骨折，幸运的是内脏没有受到损伤，但至少一年半载是不能再干活了，而当他见到王三财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因为他看到王三财的两只手都血淋淋的被包扎了起来，当时他在病房里询问怎么回事，王三财却没有多说。

后来，他才从其他工友那听说，王三财当时知道自己被瓦斯爆炸掩埋后，吃了一半儿的饭也顾不上，主动请命跟着矿上的消防队第一时间来到了现场，那时候王三财也是刚刚下班，干了一天活的他可以说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却来到现场二话不说就举起了铲子。

那个年代，不论是安全标准还是排查隐患的标准都没有现在完善，多瓦斯的矿井经常会发生爆炸，而且，爆炸引起的震动往往在短时间内都会引起更多次的顶板坍塌。

也就是说，每次一发生矿难赶去的消防队，可都有生命危险，以至于，矿上的消防队就算是拿着地面上最高的工资，有着最丰厚的待遇，也很难组织多少人手，更不会有像王三财这样主动请命的。

因为谁都不知道，在抢救的过程中，自己会不会也被埋掉。

幸好，王三财他们那次营救虽然也遇到了多次顶板坍塌，但好在没有让他们赶上，不过，一起去的那些消防队员可不会下太多的力，他们首要的任务是保证自身的安全，明显有危险的地方他们也都是第一时间避开。

甚至，他们都习惯了每次发生矿难之后很少会救出人来，那些被掩埋的死者矿上赔点钱也就解决了，自己何必太拼命？

但王三财与他们正好相反，一来到现场就格外拼命，甚至都忘了随时存在的危险，而且有好几次，还是其他的消防队员提醒他，他才及时避开小范围坍塌的，最后，铲子都铲断了，他便开始用双手挖了。

也正因他的卖力，在第一营救时间内就首先挖出来了一人，说来也巧，张全良是第一个被救出来的，虽然那次救出了大半被埋人员，可要么就是当场被砸的血肉淋漓，要么就是脑袋已经分家，有些重伤的也都因缺氧太久而死了，活下来的就只有张全良一个！

虽然，正因为那次的事情王三财被表了功，但矿上对他的态度却没有以前那么友善了，因为重伤的张全良那些医药花费都要比给死人赔的钱多了，而且矿上还得专门抽出人手去陪护，怎么会给王三财好脸色看？在他们看来，张全良还不如死了的好。

在得知整件事情过程之后，张全良当时就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他在能下床活动后就找到王三财，硬是要给王三财跪下磕头。

这可不仅仅只是救命之恩啊！

只不过，重伤之下的他要是做下跪这个动作很不容易，轻易就被王三财给制止了，此后的时间里，张全良却很难找到给王三财下跪的机会了，不是他不想跪，只是每当稍一提及救命之恩的话，王三财总会在第一时间岔开话题。

一来二去三番五次的都张不开口，这件事情就被锁在了张全良的心底，甚至在以后的时间内，王三财岗位调动之后，他就更难见到王三财了，不过他也养成了一个习惯，但凡逢年过节，他都会带着丰厚的礼品来王三财家里坐一坐，不为其他，只求心安。

而且他也一直都关注着王三财，只要王三财有点什么事情，他都会积极帮忙，比如，昨天他才为王三财的岳母打听到了一家医院……

这件事情，作为妻子的张慧洁当然是知道的，她记得当时王三财回到家后整个人都虚脱了，一双手被纱布包扎了起来，但纱布都已经被血水渗透了，在得知原因后，她甚至还气的大骂了王三财一顿，最后终归是不忍心继续责怪虚弱的丈夫，偷偷的哭了好几个夜晚。

王三财自己事后想想也是心有余悸，当时他满脑子里就只有救人，他实在不忍心印象中，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尊敬的叫着老大哥的老实男人、那个外形粗犷，实则心细的每天都会帮自己擦车打杂的家伙就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居然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是孤家寡人，忘了考虑老母、妻子和孩子的感受！

幸好，他当初活着回来了。

“嫂子！我这人不会说话你也知道！十三年前我就该给老大哥磕头，可是我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今天我要是再不给老大哥磕头，我这一辈子心里都是个遗憾啊！！”

张全良说着，又忍不住抹了一把鼻涕，这个粗犷的汉子哭的像是一个摔疼了的孩子：“老大哥走的太突然了，昨天我们还见过，要不然现在我也不会这么丢脸……”

他解释的同时，又擦了一把眼泪。

张慧洁叹了口气，搂紧了怀里的女儿，她自然不会真的生张全良的气，只不过是太了解张全良的性子，明白一般手段他基本都不吃。

况且，他今天的过份也是因为王三财的突然辞世。

这个汉子一直都很尊敬丈夫的啊！

刚想安慰两句，张全良却一脸正色抢先道：“嫂子！你放心！老大哥虽然走了，但他永远都是我老大哥！！你们娘俩我以后一定会多帮老大哥照顾！！今天我给工区请假了，明天我不上班了，老大哥发丧我一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