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男儿这一跪

按照王三财这边的传统，王三财的母亲尚在人世，他应该被直接拉去火葬场火化下葬，但是，王三财是家族直系成员中男性辈分最高的人，严格来说，还是需要亲人为他守灵一天的，不过因为王三财是横死，遗体不宜久放，所以守灵与追悼会同时进行。

说起来，在医院被鉴定死亡的他，遗体应该被运到殡仪馆里的太平间，况且还是横死，绝对不能拉回家去，不过，在张慧洁和王嫚琳的一再要求下，王三财还是“回家”了。

毕竟，人家的老婆和孩子都不介意，你一个外人的能说什么？

王三财幼年丧父，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些丧事的规矩，虽然总觉得把自己的遗体拉回家不好，但他就是想干涉拒绝也无能为力。

没有人看得到他，也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声音，虽说王三财很想插手，不过他也明白，谁要是看得见听得到自己的声音，恐怕也要步自己的后尘——活活吓死了。

他的遗体被装入了冰棺里，面庞也被盖上了一张火纸，此刻就摆放在家里客厅的正中央，正对屋门的位置，也已经摆上了他的遗像。

灵堂就这么设在王三财的家里，在镇上治丧办的工作人员赶来后，张慧洁才感觉自己终于吃了个定心丸。

丧事的一切过程，都是治丧办接手，就连王三财的遗体也是他们的人手给送回家里去的。

此刻，灵堂，原本他们两口子睡的那张床也被暂时先搁置到了阳台上——那是一张双人折叠床，毕竟是客厅，总要接待客人，平日里两口子也都是把床折叠起放在阳台，晚上才会搬出来睡觉。

客厅里的其他东西都被收拾到了两个卧室里，王三财的母亲也已经被他丈母娘接走，此时小小的房子里就只有张慧洁母女两人，显得有些空旷。

“琳琳，我们以后还要住在这里的，你怕吗？”张慧洁跪在地上，面朝灵堂中央的冰棺，一手搂着跪在身边女儿的面庞。

王嫚琳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鼻子一抽一抽。

张慧洁已经不记得女儿有多久没说话了，似乎，从医院里出来之后，她就再也没开过口，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她低头问道：“琳琳，你饿不饿？”

王嫚琳摇头，还是没有说话。

张慧洁望着女儿哭得通红的小脸，心疼之余想起今后娘俩无依无靠，又忍不住要落下泪水。

“吃点东西吧！”张慧洁竭尽全力的控制自己，让自己在女儿面前保持坚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从一边拿过来一块面包，递到女儿嘴边：“你在这跪了一天都没吃一口东西了，再这样下去肯定会饿坏的。”

“……妈妈，我吃不下。”王嫚琳终于说话了，只是她的声音不但嘶哑，还显得有气无力：“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你听，你饿的声音都没有力气了。”张慧洁尽力哄着。

王嫚琳仍旧摇头：“妈妈，你不是也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吗？”

张慧洁感觉自己再也无法说服女儿，平时，她都尽量为女儿做榜样，当女儿小时候挑食的时候，她总是自己先吃一口，再喂女儿一口，说一句“你看妈妈都吃了，你也吃一口”也就哄着女儿吃下去了。

可是今天，她当真一点都咽不下去，连口水都咽不下去，连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她无法说服女儿做到。

看看时间，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悼念丈夫了吧？

应该不会了……整整一天，冰棺周围都已经被白花填满，屋外的花圈也已经摆了差不多半条街。

嗯……等再过一会儿，就能哄女儿上床睡觉了。

想到这里，她不在跪地，换了一个姿势把腿舒开坐着，活动了一下跪的麻木的下肢，也帮女儿按摩着她的小腿。

张慧洁和王嫚琳跪了一天，王三财也在灵堂里看了她们娘俩一天，他是跟着自己的遗体坐着殡仪车一起回家的，在娘俩和治丧办的工作人员忙活着收拾灵堂的时候，他去了岳母家一趟，看了看自己的老母亲。

老母亲一直都处在糊涂之中，从早上他还活着离开家门的时候，一直到变成鬼的自己去看她，都是糊涂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岳母抱着她痛哭流泪，她只知道哼哼两声，岳母对她说：“你知道吗？你儿子没了”，她也只是瞪着岳母，一句话都不说。

老母亲这样的状态，王三财早已经见怪不怪了，随着几年前的一场脑溢血之后，母亲就一直处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状态，虽然一直都有药物控制，可随着时间流逝，母亲糊涂的时候总是比清醒的时候多了起来。

王三财无法从母亲的表情中读懂她到底有没有理解岳母的话，他甚至自私的希望母亲就这样糊涂下去，永远都不要清醒过来的好。

看过老母亲，王三财便回到了他自己的灵堂，接下来的时间，就是不断地有人前来悼念他，在门口丧事人员那里交上礼金，送上花圈、花篮、挽联等之类的物品后，便会拿着小白花摆在自己遗体脚底处冰棺的位置，对着自己的遗体鞠躬，再对着跪谢的妻子和女儿鞠躬。

王三财平生没有什么自豪的事情，反倒是死后那摆了半条街的花圈，让他有一种哭笑不得的自豪。

他虽然只是煤矿上的一名普通职员，但他特殊的本事让他得到了一个特殊的岗位，而这个特殊的岗位也让他不可避免的跟矿上的各个领导都有着算是“亲密”的接触。

也正因此，凡是生前跟他有过交际的领导，在得知了他去世的消息后，都送来了一束花圈，还有工作上他接触过的那些科员和以前工区的同事，都来亲自悼念了他。

再加上街访邻居的悼念，以至于半街的花圈让他在死后着实风光了一把。

一整天下来，该来的人也都来了，可王三财心里一直念叨的一个同事，却仍然没有来到。

或许这就是人走茶凉的滋味吧？虽然自己生前跟人家交情不错，但毕竟自己已经死了，交情也就谈不上了，人家来是恩情，假装不知道不来也算是本份，自己能说什么呢？

呵呵……王三财心里不禁有些苦笑。

可是可是……他不是那种人啊！

而且，每当逢年过节，那位同事可都会带着礼物来看望自己的啊，没理由自己死了，他却不来看一看啊？

王三财生前没权，那位同事自然也谈不上找他来巴结，况且，活了四十多年的他完全能分辨出真正的友情是什么。

此刻生命已经终结，他都不来送一送自己的吗？

人越是到了没有盼头的时刻，越容易心生奢念，王三财也不例外，虽然他的人已经死了，可他的“鬼”却还是盼望着人间能有真正的友情出现。

大概他真的不会来了，这天都快要黑了呢……

王三财叹了口气，坐在妻子身后，搂住了她们娘俩，虽然明知道她们娘俩并不能感觉得到，但王三财还是想安抚一下这两个发抖的娇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仅仅是出于本能。

“不好意思，我刚上井，来晚了，这是我的礼金和花圈……嗯，对，我叫张全良。”

因为不断有人前来悼念，屋门并没有关，一个粗犷的男声伴着风声从外面登记处的位置传了进来。

一听到这个声音，王三财立马就坐不住了，就连妻子张慧洁，眉宇间的精神似乎也好了那么一些。

就见，不一会儿的工夫，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浓眉大眼、满脸胡须的寸头大汉就冲进了灵堂之中。

张全良与其他悼念者并不相同，其他悼念者走到这里，庄重的对着冰棺鞠一躬也就罢了，可张全良冲进来，愣愣地望着灵堂上那一张遗照片刻后，居然眼圈发红了。

紧接着，这名接近两米身高的壮士大汉，对着面前的冰棺就跪了下来，“砰砰砰”地使劲磕起头来，嘴里还满是哭腔：“老哥！！老大哥，老弟在井底下干活的时候听说你走了我还不相信，你怎么就真走了呢！！”

“琳琳，快和我把王叔叔扶起来。”一旁的张慧洁吓坏了，死者可不是长辈，更加没有跟张全良有血缘关系，这种情况，只有她给别人磕头的道理，哪能让别人在这里磕头？

别说她承受不起，就是王三财那也承受不起啊！

封建王朝破灭后，除了家里的父母和直系长者，有谁受得起男儿一跪？！

长时间跪着的姿势让张慧洁的腿感到很是麻木，她这猛一起身，脚下不免有些虚浮，可她还是第一时间抱住了张全良的胳膊，用尽了力气想要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王嫚琳也急忙跑到了张全良的另一侧，学着母亲的样子抱起张全良的胳膊就使劲往上提着，只是，她一小姑娘，本身就没有多少力气，再加上一整天都没吃饭，不论是她拽也好，拉也罢，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偏偏就是没拽动张全良的这只胳膊，反倒是这猛一用力，自己眼前都感觉晕乎乎的。

别说王嫚琳了，就是张慧洁都感觉异常吃力，虽然她也一天都没有吃饭，不过好歹也是一个成年人，在力气上自然也要比王嫚琳大的多，只是，她感觉张全良宛如一座大山一般沉重，自己倾尽全力，也只抬起了他的胳膊一下子。

其实这并不能怪母女两人，张全良接近两米的身高，壮实的他块头毕竟摆在那里，又是长期下力的工人，在力气上，别说这母女两人，就是在加上王三财，也绝对难以持平。

王三财就这么看着妻女两人怎么拉都拉不动，他自己一点也没有办法，只能看着干着急。

“老张，你别这样，你这样三财他可承受不起啊，你看我们母女两个拉你也都拉的快要虚脱了，你就快起来吧！”张慧洁没有办法之下，只能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有母亲带头，王嫚琳也急忙脆生生道：“张叔叔，你快起来呀，你这样爸爸看到了一定很难过的。”

可不论母女两人怎么说，张全良都是长跪不起纹丝不动，把脑袋深深埋在了地上，整个灵堂除了母女的劝说声，就只剩下了这名大汉痛哭流泣的声响。

“琳琳，起来，别劝了。”

发现没用的张慧洁语气变得不友好了，她起身后也不管女儿，居然越过张全良径直走到了冰棺前，抬手手指就扣在了冰棺盖上，边往上掀，边气急败坏道：“三财，你承受不起别人这一跪，既然他不愿起来，那我就给你换个位置！！”

在这一刻，这个美丽却又憔悴的女人哪还有半分娇柔的模样？

她整个人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子怒意，语气果断中带着几分冷漠，斩钉截铁，不容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