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穷要有骨气

出乎意料，知道父亲死讯后的王嫚琳并没有情绪失控，她没有歇斯底里地抱着脑袋疯狂地摇头大喊着“我不信”，也没有拼命地夺门而出做出一些傻事，甚至，她都没有哭。

不但没有哭声，而且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出来。

她的反应很平静，没有先前的欢快，也没有方才的忧伤，有的，就只剩下一脸茫然无措，和眼神中渐渐涌上的淡淡恐惧。

王嫚琳没有再说一句话，就那么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如果她大哭一场，哪怕是但凡能有一丁点的过激举动，谢长明感觉心里似乎也能好受一些，可是，面前这个可人儿一动不动犹如一尊雕塑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却是让谢长明更加心疼。

上课铃声响毕，她便带着王嫚琳一同走出了办公室，楼道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只有那些从各个教室里隐隐传出的老师讲话的声音。

没有人能看得到失魂落魄的王嫚琳，也没有人能看得到她跟谢长明走在一起。

这是她当下能为王嫚琳的自尊心做的唯一事情了。

雨越下越小了，谢长明几乎把雨伞的大部分都移到了王嫚琳的头顶上，她一侧身子已经淋湿，但她却仿佛浑然不知。

从学校的办公室一直走到校门口，两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王嫚琳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般跟在谢长明的身后，两人都是心情沉重。

随意给门卫支了一个借口，谢长明老师便把王嫚琳带出了学校，站在学校门口，谢长明发现待在自己身旁的这个女孩很是无措，她弯下腰来，平视着王嫚琳的眼睛，柔声道：“王嫚琳同学，你平时都是怎么回家的？”

她看到这个女孩的眼神中充满了呆滞，像是没有半分鲜活，就见她无声地朝远处指了一指。

顺着看去，谢长明看到的是一间车棚，里面堆满了学生们的坐骑——以自行车为主，里面少见几辆电动车。

富人们的孩子每天都有专车接送，能考上山一中的，大多也都是家庭条件比较艰苦却又上进的学生，谢长明微微吸了口气：“王嫚琳同学，现在你暂时先不能骑自行车回家了，你要跟老师去医院里见你老爸最后一面，明白吗？”

她明显能看到王嫚琳脸上突然露出的抵触，她很害怕这个孩子忽然会挣脱自己，跑得远远的，躲的谁都找不到。

幸好，王嫚琳没有，抵触在脸上一闪而过之后，她乖巧地点了点头。

谢长明不再说话，她并不知道王嫚琳瞬间露出的抵触并不是她想的那样，轻叹一声，直起身子来主动牵起王嫚琳的手，朝与车棚相反的道路走去。

王三财自然是一路跟了出来，但此刻，他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却并没有着急追上去，而是默默地来到了车棚里，绕过了大部分自行车，在角落里停下了身子。

他的目光望着一辆很轻便的小巧型粉红色电动车，车身一尘不染，车座和车梁上都还印有米奇的头像，粉红色的底子配上一些白色的圆圈图案，让这辆轻便电动车充满了少女活泼的气息。

他伸手过去想要触摸车筐里的那个透明塑料袋，但手却毫无阻碍的穿了过去，他迟疑了一下，弯下腰近乎贪婪的对着塑料袋嗅着，仿佛……还能从上面闻到早上亲手给女儿包好的饭团的味道。

早上亲手扯下的塑料袋啊，现在竟连触摸都做不到了……

这是他送给女儿上次期末考试的奖励礼物，骑了小半年，却犹如新的一般。

就像王嫚琳说的那样，家里有三个病号老人，他和妻子的手上根本就没有额外的钱了，说句不过份的，去年决定给女儿买这辆电动车的时候，他和妻子可是商量了很久很久。

因为当时刚给母亲拿了药，手里的钱只够勉强度日了，要是给女儿买辆电动车，那要遇上类似同事或者领导子女要结婚的事情，他连份子钱都拿不出来。

妻子张慧洁一直都是一个很会持家的女人，她总习惯在身边留一些钱以备不时之需，那时候，她比较反对自己给女儿换辆新车子，还是“奢侈”的电动车。

而王三财则不忍心女儿再骑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她从学校骑回家可要二十多分钟呢！

就在两口子僵执不休的时候，大半时间处于不清醒状态的母亲的声音，忽然从大卧室里传了出来：“三财啊，给琳琳买！一定得给她买！你去看看我卡里这个月的低保钱也该到了……在学校里，别人的孩子穿的光鲜体面的，我怎么舍得我的孩子穿的破旧寒酸呢？！”

那一刻，两口子同时都安静了下来，虽然他们都明白老母以为是要给孙女买衣服，但他们却谁都没有解释，没有纠正出来。

妻子再也不大声反对，而是抱着王三财低声哭泣了起来，王三财则更恨自己的无能，活了大半辈子，居然连给女儿买辆电动车的钱都没有，都要去花老母亲的低保钱！！

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是老母亲还有岳父岳母“拖累”了他，要是没有这三个病号，他们一家三口绝对过的相当殷实。

最后，王三财还是给女儿买了这辆电动车，是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去买的，当然，王三财并没有动老母亲的钱，这辆电动车直接导致了他和妻子吃了一个月的清水蔬菜。

不过，当他们发现女儿每天回家不再喊着好累，看到女儿每天脸上似乎都比以往多了几分笑容时，觉得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

此后的时光中，他经常发现每当女儿回家后，都是用卫生纸仔仔细细的把车身擦上一边，甚至就连下雨天溅在轮胎上的污泥都擦拭的很干净，也正是因为女儿的精心保养，才让这辆骑了小半年的电动车犹如新的一样。

车上，似乎还残留着女儿身上的味道。

痴痴地望着这辆崭新电动车，王三财仿佛看到了第一次女儿骑上它时兴奋的模样。

车身上的那几个污泥点，王三财好想把它们全都擦拭干净。

只是，他做不到。

抬头望向天空，王三财只能深深吸了一口，压制住心中所有的冲动。

瘫痪的老母亲……应该还不知道她的儿子已经死了吧？

……

学校不远就是公交车站，王三财先前就是乘坐公交车而来，当他来到车站的时候，发现谢长明和女儿还站在那里等着。

雨已经停了，可天空仍旧被乌云盖着，大地一片昏暗。

女儿低着脑袋，站在谢长明身后，目光垂视地面，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安静的好似一只小猫，而谢长明则时刻注视着马路尽头，盼望着公交车出现的同时，也没有松开牵着王嫚琳护的那只手。

两人等了也有一会儿了，几乎王三财刚走到女儿身边还没看上两眼的工夫，谢长明就已经拉着女儿的手领她走上了公交车。

两人挑选了靠后的空闲座位座了下来，王三财就站在女儿身边堵住了过道，一个个活人从他“身体”穿过，在后面的位置坐了下来，等所有人都坐定，司机发动车后，售票员也已经来到了身前。

“我们两个的，到市中心医院，谢谢。”谢长明起身，伸手朝售票员递去了四张一元纸币，可还没等售票员接过，她便感觉衣角被人抓住了。

“老师，我有钱。”

弱弱的声音从身侧响起，谢长明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王嫚琳正抬头看着自己，一只胳膊朝自己抬起，掌心里面赫然躺着两枚一元硬币。

王嫚琳看着老师吃惊的神色，赶紧解释了自己钱的来源：“……早上我老爸给我让我买午饭吃的。”

她的声音很低，低到她自己都不确定老师能不能听见。

“你这傻孩子。”谢长明没有接过，一边把四张纸币递给售票员，一边重新坐下来按住了王嫚琳的胳膊。

王嫚琳低下了头，攥着硬币的拳头在胸前护了一下，还是重新抬起头来，颤巍巍地朝谢长明递去：“……老师，我老爸说过，不能随便用别人的钱。”

“老师不是别人你明白吗？”谢长明坚决摇头，又把王嫚琳这只手重新攥成了拳头，推回到了她的胸口：“老师是你在学校的父母，在学校里，老师就是你最亲近的人……这两块钱，你一定要保存好，知道吗？”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最后这一句话，其中有没有另外一层深意，她也不想去考虑王嫚琳有没有听明白，她甚至不忍心再望着眼前这双泛着无助、却又带着真诚的眸子，于是便别过头去，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王三财看到谢长明一手托起半边脸，不让女儿看到她的脸，另一只手，不动声色的在眼角的位置快速抹了一下。

手上，有一块纸巾，纸巾，已变得微湿。

随后，王三财的目光还是放在了女儿的身上，王嫚琳又恢复到了低头的模样，她把两只小手牢牢地护在胸前，王三财注意到，不知道是不是女儿握的太用力了，两只小拳头都在隐隐打颤。

他趴在公交车的地板上从下方往上看，看到女儿那张小脸上充满了淡淡的挣扎。

突然，她抬起头来，王三财也连忙起身，就看到女儿的目光再一次转到了谢长明的身上，只是，谢长明为了不让王嫚琳看见她脆弱的一面，一只手完全遮挡住了她在公交车内的视线。

王嫚琳也没有打扰班主任，目光由她的脸最终落在了她的腰际上，王三财注意到，女儿的目光是谢长明的口袋。

就见，王嫚琳把胸前的拳头摊开，低头望着两枚硬币的目光中满是不舍，怔怔过了一小会儿后，王嫚琳再一次抬头看去，看到谢长明仍旧是之前的姿势没有任何变化，便伸过手去，轻轻地掀开口袋的一角，悄悄的把手里的两枚硬币塞了进去……

恍惚中，王三财想起很久之前曾对女儿说过一句话。

那天，他给女儿整理书包时翻看了一下她的日记，日记中，王嫚琳其中的一段文字充满了羡慕和龌龊：何群群的发带好漂亮呀，她跟我说那个发带要十块钱呢，我买不起，不过我去那家店看了一下，发现店主阿姨生意很忙，可能注意不到我，但是我好害怕呀，我不敢，何群群说可以借钱给我，还说不用我还，可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于是，他第一次叫醒已经入睡的女儿，对她说：“琳琳，虽然老爸不像有些家长那样呼风唤雨，但只要能满足你的一定会满足你，我们虽然穷，但穷要有骨气，不是自己的东西绝对不能要，不是自己的钱也绝对不能花！”

那一晚，女儿表现的很乖巧，那一晚，再次哄女儿入睡之后，王三财又往她书包里塞了十块钱和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

我觉得那条发带你扎着一定很漂亮——永远都爱你的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