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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彼时愁肠(一)

四 彼时愁肠(一)

书名:蝶舞沧海I风涟漪作者名:潼泠本章字数:5863更新时间:2023-12-27 17:14:46

露水沿着花朵不断地滚动,轻轻一声,掉进了旁边举了许久的一双素手。

  少女不自禁地勾起一抹笑容,微弯的唇角恬淡如月,清浅迷人。她小心地将露水捧在手心中,一动不动地盯着,似是在研究什么一般。好半晌,她又将手握起,任那水露沿着指缝徐徐流淌,水珠碎落在地上,宁静的庭中,这声轻响格外清晰。

  阳光在她冰冷苍白的脸庞上蔓延出微微的光热。少女微愣,手指抚上冰凉的颊,仿佛许久未曾感受过阳光的温度。随后,她又弯身拾起地上一片花瓣,反复翻转认真端详着。

  风涟已经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站了许久。

  从她醒来后过去了十天,她始终是一副痴傻模样,未说过一句话,整日待在房里,或假寐,或坐着出神,直到今天才肯出屋子晒晒太阳,却是整个上午都站在一处,时而去接树上的露珠,时而又捧着一片花瓣看上大半个时辰,来来回回不过就那几个动作。

  风涟辨不出她究竟是真的痴傻还是装疯卖傻,十日来的细心观察却始终找不出一点破绽,也只能由着她去。

  君长颜说,她有位好友在医境之上造诣极深,或许有办法医好亦蓝的病症,无奈她行踪飘忽,虽已经派人去寻,但也不知何时才有消息。

  正打算着下一步时,亦蓝已经转回了身,原本一双明亮灵气的眸子在撞上风涟的刹那时变得一片空洞迷蒙。她看着她憨憨一笑,快步走回了房里。

  风涟看向那扇渐渐拉起的门,目光深邃。

  正午时分,她闲来无事,便上街去逛了一圈,却听城中四处都在盛传“圣手伊人”现身的消息,不禁好奇。

  找来个人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位圣手伊人名唤潇临。传说,她十分精通医理术法,多年来游历于梵天各城,救过不少人的性命,在帝国民间与皇族都颇享美誉,麒柃城民对她亦是感恩崇敬。因她生得貌美无双,又以一双妙手医人无数,便有人取了“医人”之谐音,送了她个“圣手伊人”的称号,渐渐这个称号越传越广,大家也都习惯如此称呼她了。

  据传这圣手伊人潇临自幼无父无母,被帝国权臣明傅修奇收为义女,地位算得上尊贵,却有一点怪处,便是她从不与皇族打交道,多年只于民间漫游,更鲜少出现在帝城。所以风涟曾经也只是略闻圣手伊人之名,并不甚了解。

  转而想到凰韶和君长颜也曾提过她几次,心下了然,想来前两日君长颜所说的那位精通医法的好友,大概就是这潇临了。

  回到阙天时,刚过了正午,亦蓝已经睡了。风涟透过门缝看着那个侧卧着的清瘦身影,心中疼惜。在她最初清醒时,她和君长颜就发现这少女一身的修为和灵力竟然被人全数抽了去,曾经一名出色的巫术师,现在已然是一个废人。

  欧木南十分心狠,被废去修为,吸干灵力的过程是何其痛苦?想到此处,风涟更是咬牙。

  她睡得并不老实,一个翻身就把被子全掀到了地上。风涟只得轻手轻脚地进去,为她掖好被子,又在床边凝聚起一柱眠香。待一股清淡的芬芳之气在室内弥散开时,她才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风涟坐在一边看着她,不知不觉忆起了幼儿时,红线安抚她入睡的情景。从小到大她都不易入睡,小时每每她辗转难眠,红线都会给她为她唱一首歌,守她整整一夜。大了后,她极排斥睡觉或休息时有任何人在身边,即使是泪痕也只能守在外面,彻夜未眠也是常事了。

  恍惚间,她的注意力集中在了亦蓝身下。

  一枚鸟羽被她压在衣裙间,大概因颜色和衣裳相近,所以刚才并未发觉。

  将羽毛从她衣裳间抽出,庭门却忽然被人打开,一阵大风卷了进来,将鸟羽从她指间吸走。她一惊,欲追着去,却有一只苍白的手伸来顺势握住了那片羽毛:“早就听闻孤兰仙都孕育生长的生桑鸟灵妙无比,其羽更为珍奇,羽色纯澄明透,有五彩光晕流转,如梦似幻。仅凭一片便可令大地生出花木,化腐朽为生机。这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初时听她的声音,风涟四肢突然变得僵硬,脑中一片恍惚,几乎听不清接下去的话。

  她骤然看向门外,一个女子身影迷离,飘渺如雾,一袭白衣宛如雪后月华,迤地数尺有余,腰间垂着一枚墨黑的说玉石,明暖的阳光照映在她的周身,竟折射出几分清冷和通透来。

  目光渐渐上移。那女子以一张白色流纱遮面,一头长发淡蓝,宛如流瀑一壁,整齐地披落身后,一对白蝴蝶耳坠微光闪烁,衬得她眉眼更加明丽。虽看不清流纱下的面容,但却知那定是张清丽绝伦,倾国倾城的脸庞。

  带笑的声音,八分像极了君长颜,但她和君长颜却不同。后者温和稳重,深藏不露,而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潇洒和空灵,宛如长年逍遥天地的百灵,没有一丝束缚和伪装,身上那般纯澈至极的真实是这世间之人可望而难即的。

  一道惊雷在脑中蓦然炸开,风涟猛地站起来,步履微颤地走至女子跟前,只觉得她耳上那对白玉蝴蝶坠刺得她的眼睛隐隐发疼:“这是从哪里来的?”

  白衣女子见她神色不对,眉微微一拧,随后轻笑道:“只不过是自小贴身佩戴的饰物,风涟姑娘若喜欢,送给你便是。”

  风涟又是一震,目光颤抖如狂。

  她记得清楚,这对白蝶耳坠是风姗七岁生辰时,白亚姑姑送与她的贺礼,风姗一直对其爱若珍宝,从不离身。此坠本身由神州白雪峰上的千年古玉造成,这古玉本是父亲年轻时一次游历中偶然所得,后赠予了白亚,再由白亚亲手雕刻做成耳坠,其纹理独特,世间仅有。这对白蝶,上天入地也只此一对。

  指尖长年的冰冷竟像被烈火烧灼,她看着眼前的女子,漆黑冰冷的眼睛里狂流涌动:“你是谁?”

  女子一笑:“这次来得冒昧了些,也没提前跟风涟姑娘打声招呼。姑娘唤我潇临就好。”

  “潇临……”

  风涟心头的震颤渐渐平复,眼中的微光恍如风拂过的一星烛火,恍惚飘摇,明明灭灭,好一会儿后,才彻底暗了下去,她点点头,思绪飘忽,“我知道了。”

  “不久前才收到长颜的消息,恰巧我也正想来麒柃。赶了三四天的路,今晨刚到,就赶着来看看亦蓝姑娘的病情如何了。”潇临边同她说话,边走到亦蓝歇息的榻边坐下,手刚抚上她的脉搏便是一惊,不由得皱眉看向风涟,“她的灵脉怎么会……”

  风涟默然不语,看着她的目光别有所思。

  潇临微微沉了眸子,也很快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又为她通体诊查一番,细细思忖了良久,起身拉着风涟去了外处,将门轻轻拉上。

  “她没有什么问题。”她缓缓轻叹了一口气,“只是她已被断了灵脉,从此往后再不能修炼或运力。这段时间里要好好护养,以免将来落下其他病根。”

  风涟点点头,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对了,刚来时见你肤色苍白,气息时而不稳,想必平日里也未曾注意,极少休息吧?”

  风涟一顿,轻声道:“除了夜里时常无法安睡,其他倒也还好。”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非白日思虑太多,逢夜也不会难以入眠。姑娘虽为帝国之主,事务繁重,但也要懂得照顾自己。”

  潇临微微仰起脸,“以前有人同我说过,这世间之事就如一场霜雪,雪下得再大,霜结得再厚,都还是会在阳光底下渐渐消融。天下间从来就没有大事,一个人能在这世上快活地走一遭,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风涟微怔,看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看出些熟悉的痕迹来。可见她并无半分异样,一双玉眸如镜淡澈,流转着一抹令人移不开视线的光彩。

  潇临回过神,见她面色黯淡,不由疑道:“怎么了?”

  风涟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撇开了眼:“你既知道我是谁,也知道屋里那人是谁,还能如此淡然处事,不觉有异。不免有些佩服。”

  她轻飘飘地道:“活到今日,除了天塌地陷也没什么没见过,这世间的人于我来说都一般无二。”

  “……你的家人在何处?你是在哪里出生的?”风涟极其认真地问她。

  “我七岁时被修奇大人收养,听说那之前,是我义兄正巧遇见了重病昏迷的我,才把我带了回去。自我大病醒来后,对以前的事已经全然记不起来了。”

  “义兄?”

  她笑出声来:“他也只大了我十天而已。虽然我们并无血缘,但他待我是真的好,相处了许多年,我也把他视为兄友。修奇大人亦是将我当作亲女照顾,我很感激他。”

  风涟心头一震。

  无论发生任何事,宇文氏的儿女都绝不会向明傅修奇感恩戴德。

  她,不是她。

  若是她,或许她真的什么也记不得了。

  “你没有想过去找你的家人?”她轻声问。

  “刚醒来的那段时间确实想过。只不过听义父告诉我,在我昏迷的那几天里他动用了所有人力帮我寻亲,最终还是没有一点消息。他说,或许因为我患有天疾,父母族亲才会遗弃了我,既然如此,也不必再去纠结那些前事了。”

  风涟只感觉到身子有些发僵,唇张了张,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潇临,没有哪个父母会遗弃自己的孩子……”

  潇临不禁笑了,目光恍如云烟一般飘往天边:“我这些年走遍大地,见过太多分崩离析的家庭。有一回,我看见有一对父母为了省下更多一些的金钱便把刚处世不久的幼儿丢弃在街头任人踩踏。那一次若非正巧被我撞见,你猜结果会如何?”

  她哑然无语。

  “其实很多地方对我来说,走过就是忘了,不会再在记忆里多停留一会儿,我只会记得眼下我所在的地方。当我从这个地方离开时,我所记得的又只会是另一个地方……对我而言,这样的无牵无挂就很好。”

  风涟不再说话。

  这样的女子,像行云,像流水,所过之处无痕无迹,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在她心中留下痕迹。

  这样的生活,或许才是她一直想要的。

  一颗在阳光下浮沉不定的心,此时终于渐渐沉落了下去,一直沉入到一个黑暗又冰冷的深渊里。

  夜深风寒,月行至中天,空中稀稀疏疏地飘着一片小雪。

  五彩色的雏鸟从墙外翩翩飞来,轻落在白衣少女的手指上。少女一笑,伸出另一只手去抚摸它,动作轻柔细腻,如抚珍宝,眉目间已全然没有了白天时的痴傻愣怔,一双瞳眸澈若明珠,扬眉浅笑时一片灵秀之气自然流泻,柔美难言。

  那生桑雏鸟与她极为亲近,小喙时不时轻轻触碰少女的指头,少女被它逗得咯咯直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收了手指,将耳朵凑近它,听了一阵却无一丝动静,这才又重新逗起了它来。

  “还这么小,怎么就让它每天在城主殿和这里来回跑?”

  身后的声音冰凉。

  亦蓝脸上的笑容在霎那间褪去。

  她转过身,一袭烈艳的红衣映入眼中。

  风涟看着她,她也只是回以平静的注视,两人皆是静默不语,谁也不发一句话。

  良久,亦蓝才轻轻开了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中午。”风涟说道,“生桑鸟是通灵的灵物,只要对着它说话,它便能将那人所想传达的话完整地带给另一个人。”

  ”不错……”

  “欧木南让你这么做的?”

  亦蓝点点头:“对不起。”

  “他可以帮你什么?”

  “他承诺我,会帮我恢复灵脉。只有这样……”她声音一顿,“只有这样,我才能回到孤兰去找陛下。”

  “回去?你历经千辛万苦才逃过孤兰的追杀,回去岂非是自投罗网?” 风涟轻蹙起眉。

  “即使是死,我也要等见到陛下,洗清巫族的污名才能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只有他能帮我回去……我才能向陛下证明,月仙一族世代忠于帝国,忠于陛下,从未有过逆反之心。”

  说着,她的身体颤抖起来。

  风涟眼眸微沉:“若当真无辜,难道你们的陛下是个自斩臂膀的疯子?”

  亦蓝猛地抬眼凝住她:“他不是!这其中定有误会。陛下是受了别人的骗,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风涟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他诛你全族,你非但不恨他,反倒帮他说起话来。”

  亦蓝容色苍白:“但凡是孤兰的臣民,无一不敬仰于他,将他奉为信仰……我虽信他绝不是你刚才所说的那种卑劣之人,但我也信我的族人绝不会存有反意。我只想早些恢复力量,再向陛下证实我族的清白,以还我死去的亲人一个公道,仅此而已……”

  “所以你打算出卖你的恩人?”她的声音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亦蓝面上血色尽失,目光凄楚:“涟姑娘予我的恩情,哪怕受尽千刀万剐之苦我也必会偿还。这次,是我有负于你,待我洗刷了我族亲的冤屈后,生死全凭涟姑娘决断就是。”

  风涟看着她苍白娇柔的面容:“如果我能帮你做到你想做的事,你又如何?”

  亦蓝愣住。

  她平静道:“若我能护你安全到底,能帮你查明巫族逆反的真相,能让你安然无恙地站在你们陛下的面前为你的族人辩白,那从此刻起你与欧木南就不得再有丝毫干系,且作为同等的交换,你对我也不得再有丝毫隐瞒。”

  亦蓝怔怔看她。

  她静立在落雪中,衣如明火耀眼飘飞,没有寻常女儿家的规矩婉约,反倒显出一种极为率性潇洒的美丽。一张蝴蝶金面覆去她精致的眉眼,映着月色反射出灼灼银白光晕,迷蒙了那一双潋滟明眸。

  她铿锵明亮的声音覆过了风声,雪声,在耳畔坚定又有力地回响。寒冷雪夜中,她似一团炽热的火焰,无尽的严寒,无尽的阴暗,都会在她身边悄悄融没至丝毫不剩。

  “你为何帮我?”

  “做一件事无需理由。”

  亦蓝看了她许久,突然低身跪在了她身前,咬了咬下唇道:“若涟姑娘所言为真,亦蓝愿生生世世为奴效忠姑娘,永不离弃。”

  风涟眉角一拧,广袖拂出一股风力托起了她的身子,沉声道:“如此不仅能断欧木南一根眼线,继而又能深入了解孤兰,于我,于梵天而言都有莫大的助益。我帮你并不是多大的恩德,更不是要让你变成奴隶。”

  亦蓝看着她:“不论你所为何,以后只要姑娘有所吩咐,亦蓝随时听候。”

  “除了你们的王,你不该对任何人卑躬屈膝。”

  “若能为我的族人洗清罪名,那他或许就不再仅仅是我的王了。”亦蓝垂了眼。

  风涟不明她话里何意,只是看着她微皱起眉。

  亦蓝轻叹一声道:

  “孤兰历任帝主,皆是由月仙一族扶持,月仙一族在孤兰位高权重,仅次于帝王一族。历年来有过不少月仙巫女嫁与皇族的联姻先例,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早在我出生时,就已经被皇族配给了当时还是皇子的黎初陛下。若不是半年前月仙一族突遭覆灭之祸,或许他现在,已是我的夫君。”

  风涟愕然。

  一缕澄明的流光自天际淌过,在沉沉夜幕上割开了一道利落的口子。

  经过一夜聊话,风涟才发现亦蓝并没有她先前所感觉的那种沉默怯懦。在她说起孤兰各种奇闻逸事时的神采飞扬,每一瞬的神情都是那般鲜明,让风涟在一旁看着都不由得去想曾经生活得无忧无虑的她,该是个多么美好的女孩。

  她又说到了自己五六岁时,跟着族亲入帝宫,因羞于露面,便找个角落躲起来偷偷看她的小未婚夫。虽然他们的婚约是从她出生起就定了下来,但至今为止她也只偷偷看过他五次,而他还从未见过她的面。

  风涟微微有了一丝睡意。

  “太阳出来了……”她喃喃道,“真亮。我在孤兰的时候也看过几次日出,但是那里的太阳很柔和,从没有这么刺眼过。”

  风涟看着远方天际那轮渐渐浮起的光团,默不作声。

  刺眼么。

  这或然就是帝者的锋芒。

  永远凌驾于万物众生之上的,灼目的光芒。

  宁静的城池在光芒照耀下逐渐恢复了生机与朝气,无论是绵延不断的楼城宫阙,还是独立雅致的庭苑小榭都被覆上了一层浅薄如水的微光,泛出几许迷蒙和逸然。

  亦蓝心中正生感慨,不由得站起了身,往更远的地方望去,目光游离间不知瞥见了什么,她的面色登时一白。

  风涟刚要起身,突觉地面猛烈震动起来,忙伸臂扶住一旁站立不稳的亦蓝。她脸色惊怔地望着远处一座高耸入云的塔宫,风涟顺势看去,才发现那正是城主殿中的北宫塔,即使相隔数里,也能感受到正有一股强烈的威压以塔宫第七层为中心向外扩散,震得天地动荡。

  震动中,北宫塔顶端骤然放射一层七彩的巨大光圈,宛如水波般向着天空不断散去。又过了半晌,漫天彩光中,霍然绽放出了一抹格格不入的银光。

  风涟猛然一惊。

  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