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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不记年岁(三)

一 不记年岁(三)

书名:蝶舞沧海I风涟漪作者名:潼泠本章字数:5563更新时间:2023-12-27 17:14:46

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风涟每天来到云梦崖,都会看见他坐在崖壁下奏琴。

  风涟也结识了当日和他在一起的那两个孩子,原来他们是千羽、麒汐二族的后裔。女孩叫凰韶,男孩叫千羽若。那凰韶公主生性顽皮,颇为骄气可爱,千羽氏的皇子若一派诗书气质,文雅温静,待人温柔有度,风涟也十分喜爱这二人。

  四族之中,千羽与麒汐二族交情颇深,双方千百年来一直和睦,宇文与明傅二族关系却十分微妙,两族之间怨结千代,针锋相对,彼此难容。

  这两个姓氏是梵天最尊贵的荣耀,是所有皇族和子民仰望的巅峰。

  晚照在天际零落殆尽,夜风清冷,丝丝入梦,诡谲美丽的云梦崖苍影斑驳。

  “阿瑾你看那里,是火焚天!”

  风涟兴奋地伸手指着远处,一道又一道火焰般的流光划破暗沉如墨的夜天,燃烧的烈火仿佛要把天空撕裂开来,灿烂的光芒照耀着无边无际的山海大地。

  火流星愈发密集起来,不约而同往一个地方汇聚而去——

  火焚天宫城。

  梵天四大皇族各有属于本族的宫域——火焚天,夜上弦,夕水颜,幽荧境,四座浮城悬立在苍冥海面百余丈之上,按星轨星象呈四方平分梵天域心,每一宫城对应三方星宿,以此维持太古十二星宿神力的平衡,制衡重天三国。

  火焚天是宇文一族火焚天宫城的星象。

  离瑾躺在她身旁,静静望着漫天火星,琉璃般美丽而淡漠的眼眸没有半分波澜,一如既往淡然。侧了侧眸,见风涟两眼发亮好不欣悦,不禁哑然失笑。

  “没想到今天居然能看见火焚天!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火焚天是什么样子。”风涟高兴得不能自已,“以前只听红线说,火焚天是梵天最美的时候。”

  离瑾揉揉她的脑袋:“嗯。”

  风涟悄悄挪动身子,往他身上靠了靠。

  他似不太习惯与人过于亲密的接触,目光微凝着身边的女孩,也没有和她拉开距离,只是这般静静凝视她。

  风涟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脑袋:“阿瑾,你的家里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比火焚天还要美?”

  离瑾摇摇头。

  风涟好奇,目光悄悄流连至他颈间,那里系着一条黑色细绳,绳端垂着一枚月牙形的紫琉璃佩。目光下移,瞧他腰间,也挂着同样的一枚琉璃佩,不过稍微大些。这琉璃好看极了,剔透晶莹,流光溢彩,点缀在这绝色之人身上,宛如天映湖光,斑驳醉人。

  最奇特的是上面刻有一朵她从未见过的花,花瓣形态轻灵动人,纤巧欲飞,不可方物。

  离瑾垂眸,见她直盯着他身上的东西瞧,眼神晦暗不明:“不是好东西,别看了。”

  风涟疑惑道:“为什么不是好东西?”

  他不答。

  “这是什么花?真好看。”她换了一个问题。

  他仍不答。

  “为什么不是好东西还要戴着它?”她又换了一个问题。

  他淡淡道:“因为没有办法取下来。”

  风涟一愣,当即便伸手扯下了他颈间的细绳,挥动着手臂道:“这不是取下来了?”

  离瑾看着她,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来:“傻瓜。”他要重新挂上,风涟却突然抢过,系在了自己的颈子上。

  “你若不喜欢那就送我,这坠子戴起来挺好看的。”风涟灿然一笑。

  他伸手把她搂得紧了些,不再多说什么。

  风涟往他怀里钻了钻,她很喜欢这样蜷着身子窝在他怀中。

  一阵静默,风涟忽然起身,从衣衫里掏出红线给她的月临草囊袋,将囊拆开,扯出其中一半份量的月临草,仔细编织起来。

  离瑾一手支着脑袋,不解地看着她。

  约莫半盏茶时间,风涟终于编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手绳,绳上编有一个心状的结,她笑得眼睛都在发光,看着离瑾道:“阿瑾,我想给你戴上。”

  他怔了一下,啼笑皆非,只用一双淡漠幽深的眼睛凝视她。

  风涟被他这么瞧得心底略微发慌,茫然闪眸:“阿瑾……”

  他眸中那一股幽深逐渐加深,着实叫人看不透。看着她好一会儿,他微微掀了掀唇角,将手臂抬在她面前。

  风涟心下欣喜,抓过他的手,将手绳细细给他戴上,缠了两三个圈。绿白晶莹的月临草绳蜿蜒缠在少年雪一般的手腕上,着实美丽不可方物。

  “真好看。”风涟拍手大赞自己的杰作。

  离瑾却不作声,只静静垂眸看着她。

  风涟道:“以后阿瑾戴着这个就好了。”

  说罢,重新在他身边躺了下来,火红的流星映满了灿烂的眼眸,不禁喃喃自语起来:“这里好美,不知道外面的镜月和孤兰,有没有这么美……”

  “有的,镜月和孤兰也很美。”离瑾轻声道。

  风涟浑身一激灵,猛地起身,惊讶地看向身边人:“难道你去过吗?”

  自从太古圣战后,三大帝国虽定下和平共处的协议,却有着互不相犯的绝对禁令。这么多年来,各国各界都井水不犯河水,从未听说过有谁越界。

  离瑾淡然阖目,并不作答。

  风涟心中虽奇,却也没再追问,反而憧憬起来。她和很多人都一样,也很想到更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

  “以后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他好像知道她心里在想着什么一般,说道。

  风涟大喜,笑着点头。

  火焰星海铺满了冥暗的苍空,灿烂无极地燃烧着,涌动着,飞散的火星宛如纷纷扬扬的蝴蝶,妖艳诡谲,散发着摄人心魄的气息。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是永远的,她以为她会就这么等到他带着她去看尽重天三界繁华。

  噩梦却像一朵黑色的花悄悄绽放。

  水光静静沉落,映出紫衣女孩娇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身影。

  风涟踉跄着后退,记忆仍停留在女孩夺过她手中长剑自刺而下的那一瞬间,耳目轰鸣不已。

  凰韶在他的怀中娇弱地低吟:“阿瑾,我疼……”

  他轻声道:“只是点小伤,我带你回去。”

  凰韶仍呜咽着,依偎在少年怀里:“真的很疼……她为什么要……”

  他终于看了风涟一眼,一双清蓝如水的眼睛透着冰似的淡漠,仿若寒夜清冷月光下的一池秋水,氤氲着无尽深入骨髓的凉意。

  风涟面色苍白,很想过去靠近他,却觉得双脚格外沉重,迈不出一步,她摇头道:“我没有,是她自己……”

  凰韶惊恐地瞪着她:“阿瑾,你让她快点走……”

  “刚才明明是你……”

  “好了。”

  她的话语被他打断,那面容似冰雪,淡漠如常,看不出一丝情绪。

  风涟瘦弱的身体剧烈一颤:“你不信我?这是她自己弄伤的!”

  她一身破碎凄然,却换不来他一个动摇的眼神,离瑾并未再理会她,抱着凰韶旋身间便匆匆而去。

  风涟追上去,用尽所有力气扯住了他衣裳的边角:“阿瑾……”

  他步伐一顿,停了下来,她正以为他会回心转意的下一刻,眼中充盈的喜悦却宛如撞在冰凌上的玻璃般裂得粉碎。

  他淡淡拂袖,一股强大的力量绽放而出,她顿时失重地跌了出去,砸在了云梦崖河中尖利的岩石上,衣裳被划破,手臂划开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体内扑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楚,那股可怕的灵力震得她五脏六腑似乎都要碎了。

  鲜红的血与流水交融,缓缓淌向崖谷尽头。

  他的身影在皓朗无暇的夜空下渐行渐远,风涟跌坐在寒水中,像一只撕裂的红蝴。

  她目不转瞬地凝着眼前一片虚空,半晌未曾动过一下,只有那轻得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为她添有一分生气。

  许久过后,她终于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掉落在前方不远处的那把染血的长剑,轻轻地弯身,轻轻把长剑拾起。

  盯着剑上尚未干涸的血迹,瞧了一会儿后,手握着剑柄慢慢反转,将剑端对准肩胛,突然使力!

  一截明晃晃的剑刃硬生生从她后肩突出,鲜红的血蓦地洒了一地。

  染满血污的手用力一抽,剑身在骨肉间飞快摩擦了一瞬,从肩骨间抽出,随着一声轻响,长剑再度掉落在地。

  女孩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全然没感觉到身体上的疼痛,就这样一直站着,站了许久,目光呆呆地落在前方。

  这样便谁也不欠谁的了。

  血月当空,整片天深得如同无际的海洋,沉沉地压下来。

  转回头,嶙峋的悬壁之上,仍挂着那一面飞泻直下的水瀑,雾色浮散,冷清清地沉淀。

  一切都没有变。那优美温柔,回荡在山海之间的琴声,依稀犹在耳畔。

  过去的日子里,他们每天都很快活,她总是任性地要求他弹一首又一首曲子,他便一首又一首弹奏,似乎为她弹一辈子琴也不觉得累。

  他的眼睛很淡漠也很温柔,流淌着融雪长天也不及的清明。每当对上那双眸子,心口就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敲击着。

  梦里,也是他缓缓回眸的一抹温柔。

  她对他倾心如斯,却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名字完整地告诉他。

  她以为他是喜欢她的。

  却也不过如此。

  她无法忘记他最后给她的眼神,入骨的寒凉,把她心底的火焰一寸一寸冻结,最后破碎殆尽。

  帝宫寂然。

  回到公主殿时,东方天际已有破晓之光,宫殿依然清冷,夜半点起的灯火已渐渐燃到尽头。

  这灯是夜半燃的。风涟一怔,四下望了望,夜半时定是红线来过,现在却已不在殿中。红线找不到她,应该很急。

  风涟换了身衣裳,去到侍奴居住的殿域,红线依然不在这里。与红线交好的侍女铃衣告诉她,红线从昨日起便不见人影,也没有再回来。

  风涟心中开始发慌。

  铃衣见她手足无措,心中不忍,柔声慰道:“涟公主不必担心,或许是陛下召她过去了,她以前常忙于宫务,几夜都没回来过。”

  “那我去问父亲。”风涟来不及道谢,转身匆匆跑走。

  正巧有几名侍奴从外面回来。帝宫中的侍奴分为夜侍与日侍,有的侍奴在白天工作,有的侍奴负责夜晚的工作,这几个应当就是归来的夜侍。她们两三个凑在一起说着些什么,神情极为惊恐。

  “好好的人怎么就死了?”

  “前些天还挺好的,谁知道……”

  “红线命苦,先是摊上一个晦气的二公主也就算了,还和八公主起了冲突,就这么被折磨死了,真是……”

  “别说了,当心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站住。”

  几人面带惧色交头接耳地走过,却听身后突然有一声呼喝响起,几人纷纷一颤,转过身去,脸色大变,跪倒在地,无一人敢看那人的面色。

  风涟死死盯住她们,原本就苍白的容颜此时更煞白如鬼,她开口,声音微微嘶哑:“你们刚才说谁死了?”

  侍奴各个惊惧不已,互相望了一眼后,其中一个深吸一口气道:“奴……奴是在回来的途中听说,红线昨日被岚殊公主叫过去,不知岚殊公主做了什么,红线就,就……”

  风涟脚步踉跄,猛地退后了两步,险些跌倒在地。

  一旁的铃衣脸色惨白。

  “不会的。”风涟摇头。

  侍奴们更慌了,方才说话的那人忙道:“奴绝不敢欺瞒二公主,二公主若不信,大可去八公主那儿瞧瞧……”

  风涟不等她说完,便猛然转身狂奔而去。

  待她来到八公主岚殊的飞樱王殿时,岚殊正命身边的几个侍女把一具已经冷透的女子尸体抬出去。几个侍女正欲处理尸体,却正好撞见了赶来此的风涟,纷纷惊呼一声,松开了手,那女尸生生摔落到地上。

  岚殊也是一惊,转而又是一脸冷笑:“二姐怎么有空来找我了?听说你最近忙得很,整日都不在殿中,想找你都不见影。”

  风涟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径自走向那具静静躺在地上的女尸。

  原本红润俏丽的面庞,此时白得透明,白得惨烈,双眸紧闭,浑身是血,极其狼狈。

  她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哦,莫非二姐是为这侍女而来的?”岚殊娇笑的声音像尖针般刺在风涟发麻发冷的心头上,“都说二姐和这些奴隶情深意重如同姐妹,如今一见果真不假。”

  风涟的目光死死定在红线脸上:“你为什么害她?”

  “这可怨不得我呀。我前几日去找二姐时发现二姐不在殿中,只有这红线一人在。跟她询问二姐下落,她却不理不睬,甚至出言顶撞。我这还不是怕二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顺便□□□□这个没规矩的下人,才找了她来我这儿。谁知才小小教训了一下,她就断了气。”

  岚殊扬眉,眼睛里尽是森冷笑意,“二姐应该不会怪我吧,这样的贱奴,死了也算便宜她了。”

  周围几个与岚殊要好的小公主见她如此,也都纷纷幸灾乐祸地调笑起来。

  没人瞧见那红衣女孩的目光愈发凶狠。

  岚殊朝自己的侍女挥挥手:“还不快把人拖出去,留在这儿多晦气。”

  “是。”

  几名侍奴再次上前正要动手拖走红线的尸体,风涟骤然反手拧住她们的胳膊,手腕一翻,将那几人狠狠摔在地上,不停惨叫。

  旁人无一例外地瞪大了眼,震惊地看着那红衣女孩。

  岚殊骤然变了脸色,掌中已聚起灵力,却还不等她出手,身体突然被一缕缕红色丝线缠绕。惊呼声还未脱口,已被毫不留情地甩出数丈开外。

  “八姐!”公主们花容失色,惊叫着去扶起她,岚殊已然昏阙过去。

  风涟不再理会旁人,在红线身边跪下,手轻轻抚摩着红线冰凉的脸颊。终于,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落在红线的脸上。

  往昔历历在目。

  生命中,很多人都陆续离开,但她不觉得孤独,因为她还有红线。她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在她心里,红线就是母亲,是她的信仰。

  她说过,公主,你是唯一的公主,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守护你。

  她说过,我会一直守护你,直到你可以坚强地独自一人走下去的那一天。

  红线是她最大的幸福。

  为了红线,她努力修习灵术,让自己变得强大,她要好好保护红线,不让她受任何人欺凌。

  红线生辰那日,她不顾危险孤身攀上通天崖,取得稀世的万年红珊瑚磨成宝珠,串成手链,只为送她一件礼物。

  红线极喜欢穿一身红衣,于是她也喜欢穿红衣。

  红线希望她能够坚强面对一切,所以她即使再难过再无法忍受,也一次不曾失控过。

  红线死了。

  她难以抑制地崩溃大哭。

  过了许久,她终于哭得累了。

  她抱住红线的尸体,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离开了这里。

  晦涩的风呼啸,云梦崖中一片荒芜萧瑟。

  红衣女子的尸体安静躺在脚边,女孩站立在崖顶,俯视着下方望不到边际的帝城宫殿,苍冥海的潮水打起大浪,冲啸在云空深处。

  天地被一层深沉的苍灰色笼罩着,依稀有谁轻盈悲歌,即便长空浩浩,千城万里,也如秋风落叶,仓惶凄怆。

  这天地如此浩瀚,却为何偏偏容不下那么一些人。

  仿佛受到召唤一般,赤血般的叶子不知从何处飘来,围绕着风涟纷扬卷落,宛如永不熄灭的烈焰,落得满地血红。

  不远处灰沉沉的天际,忽的冲起无数飞鸟,悲鸣着冲入苍空。

  “轰!”

  一股黑暗且危险的可怕力量骤然喷发而出,弥漫在崖中,素来静谧祥和的云梦崖竟蒙上一层妖异可怖的色泽。

  一片沉沉如墨的黑暗中,一名银装少女破空出现,修长挺拔的身姿立在红衣女孩面前,脸上挂着镇定自若的微笑,牵动着左眼下的一颗黑泪印记。

  她手持银月弯刀,跪在她身边:”泪痕拜见主人。“

  梵天修灵者在灵力炼化到某一道禁忌极限时,便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能够炼化出眷使。眷使是与主人本身有着生命契约的存在,他们的一切都与主人紧密相连,是主人一生最忠诚的仆从。眷使本身怀有深不可测的力量,而能够幻化成人形的眷使,更是万年难得一遇。梵天数千万修灵者中,能够炼化眷使的人却几乎没有。

  她的生命也在这以后开始了转折。像被骤风打散的雪绒,一丛一丛,最后终变作孤身一人,孤寂的途上,她踩着自己的鲜血往前走,所经她踏过的鲜血纷纷化作落花,卷起一片轰烈的红,随风消逝。

  在这片红色中,她的身影也逐渐走向世界的逆端,走向与世人截然不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