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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不记年岁(一)

一 不记年岁(一)

书名:蝶舞沧海I风涟漪作者名:潼泠本章字数:5903更新时间:2023-12-27 17:14:46

星海无边,天地为渊。

  幽蓝而浩大的宇宙深处,璀璨的星辰沿着无形的轨迹缓缓盘旋,光云垂悬,亿万里的苍茫璀璨,美丽的极光在苍穹混沌的画卷上凝结出一道又一道蓝紫如霞的天河,彼此连接着,缓缓游动在无数巨大的星辰轨迹之间。

  星光如蝶飞舞,点缀着宇宙的镜面,隐隐约约映射出一抹孤寂的影子。那是一个人,他坐在轮转的星云深处,影子像水一样晃漾在四面八方。

  “嗒嗒——”

  一头月白的独角兽踏着星空奔来,忽然幻化成孩童的模样,扑在那人的膝盖上。那人全身都是虚雾凝结成的,他抚摸着兽童数丈长的雪发,光滑的衣裳半黑半白飘流两方,此时却向中合拢,将兽童包裹在内。兽童从衣裳中抬起脑袋,:“神祖,你每年都在这里等什么呀?”

  那被称为神祖的人抬起虚渺的目光,兽童看着,却不知他望向何处:“等这一遭轮回结束。一旦结束了,我就会离开这里。”

  兽童茫然:“那神祖还会回来吗?”

  他说:“也许不会了。”

  兽童失望地垂下眼睛,片刻后又笑了起来:“那神祖就在走之前,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他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兽童雪白的长发中:“你还想听什么故事呢?”

  “宇宙的天空里只有星星,月亮和太阳,世间的大地上却有山峦,花草,还有很大很大的大海。”兽童兴奋地说,“我从来没见过地上的大海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和我们这里一样,也是星蓝星蓝发着光的?”

  “大海……”他仿佛受到触动,露出一抹惆怅深思的表情,“世间大地上的海,可与这里不同,没有星星的颜色,也不会发光。它很深,很冷,也很危险,会有汹涌的波涛,可以淹没一切。”

  兽童咋舌,睁大了眼睛:“这样可怕的海?”

  “是,是很可怕的海。”他眼神飘忽,“世间的人都在这片海里颠沛流离,有的生命很顽强,可以破风斩浪,直抵彼岸,有的生命也很脆弱,只能在挣扎中被大浪吞噬。”声音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薄雾般的唇透出很浅的弧度,“但是有的生命,虽然本身很脆弱,有的时候却要比大海的风浪还要顽强。这个故事,说来就很长了……”

  “神祖慢慢说给我听!”

  兽童在他怀里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趴着,十分期待地竖起耳朵,他仿佛长叹,仰头将目光投入茫茫的星空,沉沉思索了许久,才启口,开始述说那些鲜明的记忆:

  “相传,宇宙之内有天地,天地之间有沧海……”

  寒碧清湖,千树花落。

  每至天蒙蒙亮,云梦崖中都将起一片大雾,远处色泽各异的千树万树也被罩上一层雪纺般的银白光芒,绝壁之上川瀑如练,流挂数里,汇聚入浅谷中的青蓝湖泊,水波清澄,映出长烟如云,苍空茫茫。

  云梦崖是梵天最为荒僻之地,由太古五神中的水神暗河所育,虽地势诡谲,险象环生,景色却是世所罕见。若非灵力深厚,术法精炼之人,无法承受崖谷中的灵气压迫。

  风涟最喜欢这片光景。

  生为宇文氏皇族公主,她本该有万人捧护的尊宠,但实际上所有的只有族亲的厌斥和冷落。母亲在诞下她不久后离世,她的胞姐也在两年前逝去。而这个帝国的王,她的父亲,对她更是百般疏离。

  她喜欢一个只有她的地方,于是云梦崖就成了她的栖身之所。

  当初她慌不择路来到此处,本以为会被这里的灵气吞噬,最后却什么事也没有。依稀想起父亲提过一句,她的体质与寻常的修灵者不同,大概也是因为这样特殊的体质为她抵御了云梦崖灵力的侵袭,于是她并未想得太多。

  从清晨到午时,从午时到昏暮,就那么恍恍惚惚的一瞬间,她每次都来这里待上一整天,将近夜时才回到王殿。

  从云梦崖回到帝宫,她把自己连身带头地笼罩在披风深处,低着头穿过一处镜湖冰泉上的花庭,却不知不觉停住了脚步。

  “你们可知道明傅皇族的离瑾殿下?他可是身负真神体质的绝世之人,帝国中天赋最罕见的修灵者。”一女孩昂着下巴,娇容藏羞,明柔的眼神含着隐不住的羡仰。

  明傅皇族,与宇文,千羽,麒汐三氏并列梵天帝国四大皇族,位列第二。那岚殊所说的离瑾,应当就是那个整个帝国都传为神迹的少年。随八公主岚殊的话音落下,风涟也想起了曾听父亲讲过的帝国中事,那明傅离瑾,似乎十分厉害的模样。

  神州大地之上,强者当以修灵者为象征。所谓修灵,便是突破凡人之躯,炼化天地之力。常人之躯,只要启通体表灵脉便能修灵习术,但却并非人人皆能修灵,一旦踏上修灵之路,将要面对的便是随时随地的生死一线,及每临破境之际的千钧一发。

  修灵分化九境,从第一重的钧天境至第九重的阳天境,每一境度有九重阶段,每冲一境皆是九败一成,极其凶险。冲境之时稍有差池,轻则灵脉被损,重则残疾瘫痪,甚至毙命。这也便是为何除了那些天生并无灵资、不能修术的凡人以外,也并非人人都会选择踏上修灵之路的原因。

  修灵九境之中,实力凡在七重朱天境之上便已算得强者,而冲入八重炎天境后,其人寿命可达千年之长,且自此容貌永驻,不会衰老。

  而第九重阳天境,是天地间最高的境度,能够达到阳天境度的修灵者,即位于帝国首等强者之列。神州大地上,修为造化达到如此境界之人寥寥可数,而能够修炼至阳天九重的人,放眼天地世间,只有五人。这五人之中,梵天便占了两人。

  那是世间所有修灵者都可望不可及的境度,纵是天赋异禀运气佳好之人,即使穷尽一生或也只能徘徊在阳天四、五重之地。梵天两位阳天九重之人,一是明傅皇族之首明傅修奇,二便是她的父亲,当今帝主宇文曜。

  而传说,那皇子离瑾自从出生之时起,便有巫者直言他根骨如神,日后不过二十年,必破九境九重。此言一出,整个神州为之震动不已,离瑾之名已成帝国神迹,无人不晓。

  她不知怎的就痴痴驻足于此。

  “诸族皇女私里都在下赌,看谁能与他一较高下。”另几个小公主听岚殊这么说,纷纷兴奋地议论起来,唯一不同的是旁边坐在栏杆上的银发女孩,她只是那么静静坐着,一身明珠般夺目逼人的光华却怎么也无法掩盖。

  岚殊话音忽然止住,转头看向那银发女孩:“帝国公主中,怕是无人比七姐优秀了,那个赌定是七姐赢了。”

  银发女孩只是一笑:“阿岚说哪里话。瑾公子乃是修奇大人嫡子,不仅灵术修为格外出色,为人处世又是完美,诸族倾慕于他再正常不过,我又哪里有本事与他人争?眼下,只愿能为父亲多分担些。”

  岚殊随之叹气:“七姐日日这样为父亲担忧,父亲却总为……”说到此处,女孩娇容隐现冰冷,“当初父亲念着几分亲情将她留在族里,她倒好,从没把皇族规制放眼里,指不定哪天又惹来什么麻烦。真不知父亲留这个灾种做什么。”

  几个公主嗤之以鼻地发出笑声,那银发女孩只轻垂着眼,白皙脸庞更显娇柔之态。

  风涟微微收了收脚,准备离开,却不料发出了声响,引起了庭中几人的注意。

  “谁?”

  随一声娇喝落下,风涟只瞧见半空一道粉白色身影轻盈掠过,转瞬间,岚殊已站在了她的面前。

  风涟一惊,连连后退几步。

  见她,岚殊先是一愣,随即冷笑出声:“你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为了瑾公子来着?”她放声大笑,“他若会正眼瞧你,我就跪在地上给你磕三声头还管你叫姐姐。”

  “说话算话!”鬼迷心窍一般,风涟竟脱口而出。看着岚殊和其他公主诧异的眼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可笑。”岚殊再懒得看风涟一眼,步伐轻快地转回去了。

  银发女孩若有所思地睨下眼,并未如他人那般讥讽,只意味深长地望着那个红衣身影。

  “明天七姐也去吗?”岚殊的问话声打断了银发女孩的思绪,她笑道,“我就不去了,父亲为准备祭典也累了多日,我还有些别的事。”

  “可七姐不想见见他吗?他或许会去的。”

  “不必了。若有缘自会见到,无需刻意迎合。”

  灯火星星,乌云蔽月。

  王殿高旷而冷清,风涟卧在一座小榻中,迟迟不能入眠。

  岚殊素来爱找她麻烦,她平日也是避之不及,她自己也不知道,当时究竟是哪来的念头,竟会定下那样的赌约。

  明天,不知他是不是真的会去,若去了,可会瞧自己一眼?

  应该会吧,她可是帝国第一皇族的公主,这是无比尊荣的身份,是令所有人仰望的身份。

  可她也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公主。

  一个人影轻轻踱着步子来到塌边,见风涟蜷着身体假寐,心微微生疼。

  “二公主,这里冷,之前不是交代过一定要回内殿休息吗?”月光从殿外照进来,照亮了侍女红线莹丽的面容,一缕红色衣角飘在眼前。

  “红线?你不是要准备祭典,就不回来了吗。”风涟一脸茫然,任由这个比自己年长了十岁,从小照顾自己的侍女将自己抱回殿中大床之上。

  “那儿有别人忙着,陛下知道红线心忧二公主,就让红线提前回来了。”

  红线为她掖好被褥,又在床边灯柱上点起微火,待一阵朦胧雾气在殿内弥漫开来,这才在风涟床边坐下,轻握住她的手。

  风涟忽然一笑:“刚才好冷,现在不冷了。”

  “这灵种是陛下特别让红线带回来的,不仅可以安眠,也能暖身。”红线搓了搓风涟冰冰凉的手,“陛下很关心二公主。”

  “他不喜欢我。”风涟微微垂下眼,声音也很轻,“母妃走了,皇姐也走了。父亲一直很伤心,一直不喜欢我。”

  红线默默凝视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苍白小脸,沉默半晌后,从衣襟口袋里取出一只囊袋——囊袋是用银白晶线绣的,在月华流染下透着淡淡柔和微光。

  风涟见此物一愣,尚未反应过来时,红线已将银色香囊塞进她手中:“二公主很喜欢空潇谷中的月临草,风姗公主离开后,谷里的月临草一直被陛下精心养护着。陛下看红线这几日为准备祭典操劳甚多,特别赐给红线的。这囊袋是红线亲手缝制的,月临草就缝在囊中,二公主可随身佩戴。”

  囊袋很软,很滑,也很香,风涟感觉自己仿佛被风沙迷了眼,眼底一片湿润。将囊袋凑在鼻下轻嗅,月临草的芬芳溢散出来,丝丝缕缕缠住了她,令她不舍脱离。

  红线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慢慢收紧:“二公主,你永远都不是你一个人,起码红线永远陪着你。”

  “……你以前说过,死去的人只是阳气尽失,没了肉身,他们死后都变得透明,回到生前最牵挂的人身边,默默守护……”风涟哽咽着停顿了一下,“如果母妃和皇姐也是这样,她们会不会回来找我,会不会也回到我身边来?”

  “……”

  本以为红线会马上回答,可她却意外的陷入沉默,风涟从被褥中起身,看着她。

  红线回过神,见风涟坐起了身,也是一呆,意识到她刚才的发问,略有尴尬地答道:“菲华帝妃和风姗公主生前最牵挂的便是二公主,定会回来守着二公主的。”

  风涟依旧保持着半坐的姿势凝视着她,红线也看不出她是不是相信了。

  又过了一会儿,风涟才总算重新躺下,手中紧紧握着月临草香囊,合上了双眸。

  月光如霜,穿过殿顶水色的琉璃,照在了床榻周围,宛如天神画下一道洁白的符咒,护佑着女孩度过漫漫无人的冰冷长夜。

  仿佛冥冥中真有神灵庇佑一般,那天晚上,风涟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美很恬静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空潇谷,那个幽美宛如仙境一般的地方。

  翠幽仙谷,兰烟竹雨,四方弥散着美丽的晓雾,树木掩映着谷中一座白玉宫殿,外围开着大片大片绿白晶莹的小草,洗涤世间滚滚尘埃,水色空蒙,烟影幢幢。

  空谷幽兰的意境,也不过如此。

  一道似真似幻的身影站立在不远处,仿佛雾气凝聚,披一袭白衣,垂一头淡蓝华发,身在烟中雾里,端雅莹静,仿佛随时会在迷蒙中消散。

  仅有六岁的风涟一边喊着姐姐一边迈着笨拙的步伐奔向那女孩,女孩听见她的声音,也轻轻转过身,盈盈一笑:“阿涟,快过来。”

  她眉眼澄净空灵,肌肤莹透,却无血色,面容如兰草般清丽淡雅,却也十分苍白,小小年纪已见绝美之貌,风致嫣然。墨冰似的眸子柔润温婉,犹如含着无尽烟水。

  听见她的呼唤,风涟也加快了步伐跑到她身边,拉住她冰凉得可怕的手,灿烂地笑开:“皇姐,阿涟来陪你。”

  风姗拉起风涟软软的手,牵着她走到谷中走廊台阶边坐下。

  “皇姐你看,草!”

  风涟惊讶地叫出声来,只见谷中遍地晶莹的月临草竟开始渐渐失去了光泽,一片一片枯萎。

  风姗却是波澜不惊地看着这片景象,并未应声。风涟心中好生奇怪,这月临草是皇姐平素最喜爱的,怎么花草凋萎了,她竟视若无睹。

  过了许久,两人都没说话。

  风涟歪头看向姐姐,打破了这阵沉默:“皇姐,你在看什么?”

  “在等它来。”

  “它?是谁?”

  “空潇谷的雨。”

  “为什么要在这里等雨?”

  “……”

  “什么时候才会下雨?”

  “等一会。”

  “为什么你知道等一会儿会下雨?”

  风姗没再回答她,只自顾自地望着外面。

  风涟也噤了声,跟着她一起等雨。

  等了好几个时辰,风涟已昏昏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皮肤上一阵凉丝丝的。她揉着眼醒来,当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浑身为之一震。

  真的下雨了。冰凉的雨水在天空中洋洋洒洒,雨丝竟透着银白的光泽,大片大片洒下来时,满眼流芒熠熠,如烟如雾,如星如月,晶莹剔透,干净灵澈。

  这就是空潇谷的雨。

  风涟不禁微微发呆,她从未见到过这般的雨。转头看去时,风姗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身边,痴痴凝望着眼前。

  “阿涟,你看。”她伸手指向那一片月临草。

  风涟看过去,眼睛微微睁大。

  原本枯萎的月临草不知何时已然恢复了以往的样子,绿白莹透,熠熠生辉,在雨幕中轻盈飘摇,那颜色甚至比先前还要更加美丽动人。

  风涟不禁咋舌。

  “月临草只能存活十二年。十二年期限一到,它便死了。”风姗嗓音柔软,“空潇谷灵气旺盛,是帝国最富生机的地方,这里的灵气日益增长,每隔十二年便会化作雨水落下。所以有传说,空潇雨能够令大地复苏,重现生机荣光。这也是为什么月临草选择生长在空潇谷的原因。”

  “像皇姐一样吗?”风涟睁着大眼,“父亲说皇姐一生下来就生病了,可能会死掉,所以让皇姐住在这里,永远都不离开。”

  风姗眉宇间透出几分感伤:“是,像我一样。”

  说罢,她理了理裙摆站起来,走到谷中央,任雨水流淌过肌肤,发丝,脆弱得随时会枯竭的身体仿佛能从这场雨中汲取到源源不尽的生命。

  “只愿有一天我能变为这雨,自由自在的,到天地间的每个地方去走一遭。”

  风姗没有回头,风涟却从她纤弱的背影中看到一种十分遥远,十分通透的忧伤。

  又过了一个时辰,直至天色昏暗,雨才停了。

  “阿涟,雨好看吗?”风姗低眉笑问,她一袭莹白流纱衣裙,亭亭立于月临草中,宛如披了一身霜华的月临仙子。

  “好看。”风涟愣愣点了点头,却不知是在说空潇雨还是眼前的少女。

  “阿涟喜欢便好。”风姗笑容中隐含一丝忧伤,“快回去吧,以后,莫要再来了。”

  “……”

  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风涟从台阶上站起来,一步一步,慢慢走向月临草中的风姗。

  “为什么?”她不明白。

  “空潇本就是禁域,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因为你,父亲也很苦恼。”风姗似是在看她,又似在看着眼前一片虚空,“以后不要再来了。”

  “可是我想来陪皇姐……”

  “我一个人清清静静的,就很好。”

  风涟呆呆望了她半晌,做不出任何反应来,只能这么站在原地,看着她。

  不知不觉,眼底微微湿润了。

  风姗闭上眼,不愿再去看那双水光盈盈的眸子,微微转了个身背对着她:“快走吧,不要被别人发现你来过这里。”

  风涟咬紧下唇,憋了半天,最终还是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跑开。

  她离开后过了很久,风姗还在原地,一动不动。

  风涟却没想过,这次的相会,竟成了永别。

  次日她想去找风姗道歉,来到谷中却发现,谷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父亲说,风姗死了。

  那一天,月临草的香气比往常要更加旺盛。

  那一天,她一个人在空潇谷待了很久很久。

  她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场景,空谷幽林的深处,那雪白的人儿美丽如梦,在她的周围,长满了大片大片的月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