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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守望工地作者名:周小飒本章字数:4123更新时间:2023-12-27 17:07:40
上班后的第一个春节,感觉学生时代已经离我很远。十几年学校生涯建立的各项习惯和规矩,在上班后半年之内就已经荡然无存。这半年来,书看少了,人见多了,还真有点不习惯。以前说读一本好书,就像在和一位高尚的人对话,我深以为然。高中的时候看《平凡的世界》,孙少平、孙少安两兄弟的淳朴和坚韧深深地触动了我幼小的心灵,也很佩服路遥不需要借助任何暴力、色情元素,就能深刻刻画小人物在大时代中的纠结与挣扎。走到工地上去看看呗,哪个是少平或者少安?或者他们都曾经是少平、少安?现实中的人物远比书上的人物真实、有质感,而且哪个人物到底如何,还得自己去判断。所以,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看书和见人,都很有趣。
丁勉放假了,约着一起喝茶聊天。两年前他接受专业调配,最终读了个电气技术专业。开学没多久,他就明白自己永远也不会对这个专业方向心存好感,于是开始选择学习法律,虽然苦读苦背,但也饶有兴趣。对于不感兴趣的电气技术专业,他展现出了极大的厌恶、懒惰、甚至寡廉鲜耻和玩世不恭。这次有一门课程挂科,他颇不以为意:
“这科挂得好,《工厂供电》,挂得干脆彻底,一点儿没浪费,我才考了17分,就比那考59的强!”
我调侃他是“强电控弱电、关公战秦琼”,他也陪着我哈哈大笑。还挺愿意听我跟他说起在县城出差的经历,我丝毫没有在叙述中添油加醋、刻意夸张。看得出来,他的确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他曾叹息道:
“老周,你这样的日子真是滋润,要是能这么长久过下去,我看就很好。”
“嘿嘿,你还想长久?还有半年,建设完成就卷铺盖走人。”
陆柏和陈禹约我一起去青城山。陆柏和我一样,上班半年了,陈禹刚放假。就这几个从小到大的哥们儿,怎么也得亲热亲热。我和陆柏拿到驾照大半年了,一直琢磨找机会练练手艺,我托吴胖子找个车。吴胖子越发胖了,走路都有点步履蹒跚,技校毕业已经上班两年,听他说厂里效益挺好,他还在经营自己的小生意,混得不错。吴胖子挺热心,找来厂里的长安面包车,我或者陆柏开车的时候,他就座副驾帮忙瞄着。可惜的是,这破车电瓶有点毛病,火花塞打不燃火,需要几个人推车助力,他在驾驶室里加油座燃,偏这孙子又最胖。行吧,几个兄弟伙使劲在后面推车,吴胖子赶紧轰油,挂进空挡就不敢熄火,连滚带爬跳出驾驶室换人,大家嘻嘻哈哈跳上车、扬长而去......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年春节,家里出了点事。从老家来成都打工的表哥,大年初八的晚上,就在九眼桥头遭遇车祸,死于非命。偏偏他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于是从抢救到转殡仪馆,老老实实当了几天“无名氏”。等到事故处理大队按照死者身上的电话本挨个打电话到我家时,已经是初十二了,验明正身、确系亲属,直接通知去殡仪馆认尸。
这下一家子算是炸开了锅。老家的亲戚来了,呼天抢地、长吁短叹。这位表哥来成都打工大半年了,在餐饮行业当服务员,原本安排春节回老家过年,因为店里年前生意太好,老板加薪,他就留下来了。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骑个自行车在九眼桥晃悠,遇上个年都没过完的货车出来拉货,就来了个开门红。
要说这位表哥,我跟他算不上感情深厚。他从小在农村长大,读书不求上进,倒羡慕着身边同学去深圳、广州打工挣钱,家里人担心他出去混社会,赶紧就送来成都,我家给他找了工作,希望他能够就此安定。那料到他来了之后,在外租房居住,很少来我家,平日连电话都少有打来。所以,这次出了这个事儿,还真不是我没有恻隐之心,的确只是亲情单薄、不甚悲戚而已。但事情总得成都这边的人来处理,家里老爹忙着搭棚子、选墓地、安排老家来的人,还得心怀愧疚安慰老姨。我忙着跑医院开死亡证明、到事故处理大队办理笔录、接受调解,到肇事司机家里送达法律函件、安排殡仪馆给死者化妆修补、火化......前前后后忙活了接近半个月,才算处理完毕。
一般情况下,民工基本一年才回家一次,一定要把年过完才会出来作工,工地也大多是大年十五之后才正式复工。老王来电话说,地方上搞建设,相对会更晚几天,他还很体贴地多帮我申请了半个月的假,便于我在家节哀、休息。
第一次替人料理后事。跑路、办事固然心情沉重、劳累辛苦,到了后来,也能轻车熟路、程序门儿清,虽然谁也不会因为此类经验丰富而欢欣喜悦。我没想到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因为我感觉,我的心理出了问题。
眼看着身边熟悉的人,因为一次意外就死于非命,这样的感觉,跟听爹妈说起老家的某位老人因病去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就像狙击手远距离定位射杀和刺客近距离搏杀格毙之间的区别,前者多少有点虚幻游戏,感情色彩随着距离越远而越发淡薄,后者就真切实际得多,能够让人感受到对方的生命之花就在自己眼前慢慢化为灰烬。这次亲戚的离世,让我感觉到生命实在太脆弱了,在生和死的面前,我们所作的任何事情,瞬间就失去了意义。脑袋里总是盘旋着几个问题:
人活着是为了干什么?
干这些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目标值得付出?
实现了目标又能怎样?
这些问题我没法回答,干什么都觉得没劲。
早上醒来也不想起床,因为这个世界好像并不需要我,我有什么必要起床迎接这新的一天?
说起来事儿办完也该回工地了,但工地上没有我,也不会停工,甚至或许工地压根儿就不会发现我没去。
以前想好的去咨询川大读本科的事,现在看来读了本科又能有什么用?就能搞科研?就能提高业务水平?就算提高了又能如何?就能升官发财当大怪兽?你就当了大怪兽又能怎样?醉淫饱卧、醉生梦死之后还不是得翘辫子?遗体陈列室享受单间?火葬场先烧你?出来安放骨灰的时候乐队奏乐来两遍?有劲吗你?
......我被这些问题折腾得彻底没劲了,我怀疑我处于抑郁症初期。
顺城街,玉带桥茶铺。这次没打斯诺克,也没人来算命,王喆仍然自诩以逻辑思维能力见长。我向他描述了我的困扰并构建了模型:人一生下来就被放进了河流,顺水而下,终点的瀑布代表了死亡。所有人从入水之时就无法左右流速也无法改变目的地。好吃懒做、一事无成的人,就代表仅仅搂着一块浮板,将一路颠沛走完全程。通过努力获得成功的人,也只意味着拥有了个舢板或者小船,就算你能干翻山了,也不过就是坐在游轮上、跷着二郎腿、喝着百事可乐,但这些都无法改变你正和大家一起往终点迈进的事实,你或许还能比那玩儿烂木板的更早地看到瀑布的巨大落差和滚滚洪流。这是一个没人能够上岸的游戏,努力学习、勤奋工作、自律修身、遵纪守法......有什么意义?
王喆大大地抽了几口烟,我眼看着那股烟从他嘴里飘溢而出,全部吸进了鼻腔,再从嘴里、鼻子里喷出一派浩然正气:
“你,飒哥,书看少了!”
他盯着我,又想了想,拿手把我一指:
“你提的这个问题,是一个哲学问题,很早就提出来了,问的是人生的终极目标。我不知道答案,表面上看答案因人而异,实际根本就无解。我比较倾向认为,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实现终极目标,终极目标就是享乐,否则对不起来这世上走一遭。但享乐得有物质基础,所以大家才去努力占有更多的财富......我准备考注册会计师和证券从业资格了,趁年轻考起来容易些,你呢?.......我他妈连巴国布衣的厨师资格证都想去试试......飒哥,思考一下这类问题是可以的,但别想太多了,想太多了就钻牛角尖了,没事儿多看书,《罗马帝国衰亡史》看过吗?《通往奴役之路》呢?......”
唉,还逻辑分析能力呢,王喆也是个不靠谱的货。
院里正在建设宿舍楼,那个施工单位老板,我以前认识,四十来岁,成天踌躇满志、慷慨激昂。我看他既忙且累,但从不落寞抱怨,是一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闲着没事的时候我也去工地逛逛。我问起他想没想过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楞了一下,眨巴眨巴眼睛:
“这个问题我没细想过,活着是为什么?这个问题.......小周你没跟我开玩笑吧?”
“你看我像在给你开玩笑吗?”我一脸严肃。
“那......找钱!”
“啥?”
“我说找钱!”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自从干了这一行,很少在家,儿子读初中了,跟我一点感情都没有,晚上我给他端碗水去,他都不要。我只想多找钱供他读书,书读多了就不会像我以前受那么多苦、吃那么多亏,等他长大了、懂事了,或许就会知道我对他好......”
这个工地的土方班组正在等待结账离场,土方班组长是个潼南人,我现在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只知道口音听起来很有喜感。土方工人已经退场,但班组迟迟没拿到钱,他成天愁眉苦脸,遇见工长就诉苦,就催问。那工长也是个缺德玩意儿,唱着歌儿编排取笑,还是美声唱法:
“亚拉锁,走向潼南!亚拉利索,口袋里没有钱......”
这次是我问他:
“既然干活儿这么辛苦,收钱这么艰难,何苦还干这个呢?”
他苦笑:
“除了这个我还能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啊,大不了生活质量低一点。”
“那不行!人活着就是为了找活儿干,有活干,人才有精神!否则一闲下来,人就会垮。”
“你现在就闲下来了,这个工地活儿已经干完了,我看你催着结账很攒劲,天天一副苦瓜脸,也没见你垮呢?”
“要账嘛,嘿嘿,当然要说得造孽点哦,我班组上那些人还觉得我就是最聪明能干的人嘞......周工,你今天有空?你教下我,挖土到边角的那个三角形或者四边都不整齐的形状的面积,该怎么算?我总感觉老板给我算少了......”
“你挖土几年了?”
“五年了。”
“好,我教你。另外,我告诉你句大实话----你聪明能干个锤子!老板咋没坑死你?”
......问了一圈,没答案,没有能开解我的答案。
是不是抑郁了,我不知道,但肯定属于情绪低落。记得卡耐基那本书上说过,曾经有个日本人因为生命的意义而感到懊恼,又没有一个可以安顿自己身心的答案,失去目标和方向的感觉使他一度想以切腹来求得解脱。但这孙子足够冷静,他寻思既然一时解决不了问题,那么让脑袋停止胡思乱想就是当务之急。于是他给自己定下目标,要完成十件都需要努力才能完成的事情,让努力去完成事情的思考随时占据整个大脑,没有闲暇去想别的事。几年过去了,当他完成到第六件事情的时候,他已经取得了成功并消除了心中懊恼,甚至可以从一个更高的层面来解释生命的意义。
我想,这算是用积极的方式来实现了积极的目的,最终解释了消极的问题。如果最后实在想不到辙,我还可以试试鬼子的办法。
想不了太多了,我得出发去M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