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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守望工地作者名:周小飒本章字数:3289更新时间:2024-12-27 16:42:36
接下来的两天,我在郁闷中度过。
纸厂定制的蒸煮锅要进现场,这是个长度接近20米的大家伙。绵阳火车站下车转公路运输,业主在当地坦克部队借用了一辆运送坦克的大型运输车,两百公里烂路上克服了种种困难,终于还是在距离县城15公里处受阻----修路地段转弯半径太小,运输车转不过来。经业主单位与县政府协调,让临近劳改农场的犯人出工,连夜把弯道路面加宽抢通,我主动提出和业主工程部的小伙子们去守设备。
我来到现场一看,真是个堵路陷车的好地方,难怪那么多乘班车来县城的人会在这里当“山大王”。运输车之后,延绵五公里堵了一串车,随着天色渐黯,陆续人去车空,乘客都转车进县城了。我坐在10个前进档位、24个轮胎的坦克运输车驾驶室里跷腿抽烟,傻看着一帮穿得像斑马的人搬石培土、肩挑背驮,他们就像一群蠕动的工蚁。
夜幕降临的时候,周遭寂静无声,伸手不见五指,山里的夜晚还是有点渗人。工程部小伙子穿着雨靴、打着手电,在对面半山腰找到一家农户,商量好之后,领我们我们过去吃宵夜。这家农户三口人,两口子和一个儿子,家里陈设简陋,没肉没蛋,因为没有冰箱,并且白天没打招呼,这个时候杀鸡也来不及了,只能煮面条。那儿子跟我们一起吃,傻乎乎的,一看就是个“通婚不出十里地,海碗一捧蹲墙根”的主儿,他端的那口碗真大,像个小脸盆,真就傻乎乎的蹲在门槛边“枯差枯差”大快朵颐,其实也就是一碗挂面加酱油。他爹在一旁抽着烟袋傻乐:
“这娃16了,能扛力了,看明年能到你们工地上干些力气干活儿不?”
我心里想笑,他这是给夏三那个猫头鹰输送的新鲜血液呢。
次日凌晨,天未放明,那群斑马又已经开始劳动了,他们要确保中午能够达到运输车通行条件。业主来了个车接我,老赵叫我回去开会,他下午要回成都了。
招待所小会议室,管理组十来个人挤得满满当当,老王招呼我在门边凳子上坐下,会议开始,老赵浓郁的湖南口音响起:
“最近一段时间,管理组工作开展得很好,业主对我们进场以来的工作,很满意......”
旁边人递给我一张昨天业主发的工作简报,图片上只有老赵,宁愿剩下老赵断臂,也不能让猫头鹰出现,栏目摘要是:
“省院赵某某总工程师实地调研、支持我厂区建设......”
我看着照片,感觉既无奈又滑稽,有点想笑。
“前天,经过核对图纸,再和王工、秦工核算,我们管理组向北京部院提出的质疑,在昨天晚上收到了回复,备料车间储存料斗的设置确实存在问题,今天早上刚收到的变更图纸,造价上请李工算了一下,李工?....”
姓李的工程师清清嗓子、挺挺胸:
“我按照原预算重新计算了工程量,预计节约施工投资183万,工艺上是秦工测算的,投产后的成本节约大概是10万元每月。业主单位对此很满意,说是要汇报董事会对我们组给予奖励......”
老赵接过话茬:
“另外,由于部院实在不能派出设计代表,又担心图纸存在的问题不能及时解决,造成质量问题。他们与业主协商,将于近期书面委托我们管理组个别同志兼任设计代表,当然,任何变更仍需北京部院最后确认。”
大家开始嗡嗡嗡了,原本这个项目县质监站就没有介入,行业内化工质监站又不能到现场正常履职,进场之前就已经委托我们做阶段初步验收,现在北京部院又将委托设计修改初审权限,就是说我们这个管理组会同时履行项目管理、设计、质监的职责,这样大的权力......我估计施工单位以后打牌应该不会赢我们的钱了吧?我不得不承认,老赵这事儿,干得漂亮。
“接下来,我再说几点存在的问题”老赵继续表演。
“从现场情况来看,工作方法上存在问题。问题的主要原因,还是老同志没有把年轻同志带好。比如挖孔桩的检查,量桩孔深度,为什么不能用竹竿标上刻度插下去量?底面尺寸的确要量,有必要每个孔都派人下到底吗?抽查行不行?多大比例的样本足以反映本体?多大频次的抽查足以让施工单位放弃偷工减料?大家思考过没有?”
这我倒没想过,全部检查是累了点,但全检省心又放心,累点也无妨吧?
“我们是来提供技术服务的,不是脑袋别在裤带上来闯江湖的,技术服务的科学性应该有所体现。如果规范规定了抽检比例,就按规范来;如果没有,就自己用博弈模型去算一算,多大的抽检比例和频次可以让施工单位选择中规中矩。实在不会算,用制度管,随意抽检,让施工单位没规律可循,抓住一次,重罚,增加施工单位的违规成本....办法多的是,我个人觉得没必要每孔必下!”
“像这样的孔底,土层分部复杂,透水严重,如果遇到塌孔把个管理人员交代了,包括我在内,谁都付不起这个责任。话又说回来,这样蛮干的牺牲,也不光荣。以前说怕死不是共产党员,我就怕死!我只敢在孔边照相,还得有民工拉着我的手......”
会议室里有人轻轻在笑,我感觉还有人朝我这边打望,这就是在说我喽?说我我也不开腔,我有点点灰心了,你他妈怎么不早说哩?老王想插嘴辩解,老赵摇手制止了他。我得找机会让老赵知道,的确就是老王没教我怎么做,而不是老王根本管不了我。
“最后,说点纪律。管理组是一个集体,所有资料记录都是集体所有,不是个人知识产权。管理组的决策,也是个民主集中的过程,有些事情没必要所有人都知道,不知道的,就服从纪律,我是管理组负责人,我将对一切后果承担主要责任.....我只能说整个项目,国家的投资是不能突破的,没有追加投资,因此各项目、分部、分项的投资增减只能在项目内部调节,这都是业主董事会通过了的决议,大家不要有太多顾虑。会后有任何问题,尽管找我,我准备下午回成都了。”
.................
..................散会!
我有点迷惑了,我不知道我是对的还是老赵是对的,感觉既憋屈又委屈,昨晚又一宿没睡,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下午通知道路已经可以过车了,老赵打算出发,管理组在招待所小坝子里给他送行,上车前,老赵招呼我过去:
“小周,你小伙子咋蛮干哩?”我没说话。
“告诉你,管理管理,不是管住真理。工地上没有真理,只有结果。如果非要有真理,那工程质量合格、顺利进展就是真理。”
“......好,我明白了。”
“听说你还看法律书?多学习是对的,专业业务也要学,你才是个大专,这个工地完了赶紧继续读本科啊,大专就满足了?”
“是,是,您说得对。”
“还有,出点错难免的,别放心上,你那个阴道的问题,没啥大不了的?”
“??啥?我啥阴道?”
老王在旁边忍不住笑:“老赵说的是烟道,烟囱的烟道,老赵这湖南腔调呀,你别毒害伢子哟...哈哈哈。”
老赵一拍老王,笑骂道:
“你这个批银!走啦!”
老赵走了,我们又回到了工地,我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来观察这个我曾经劳心劳力的地方。人,还是那帮人,环境,也还是那样的环境,什么都没变,或许是我的心情在变化。
工地这个地方,最能够体现建设者的力量。可是力量分两种,一种是肌肉的力量,一种是头脑的力量,没有头脑的肌肉,是无用的肌肉,没有肌肉的头脑,却总能找到可以用的肌肉。所以,工地不缺肌肉,肌肉过于廉价有时甚至显得卑贱,头脑却总不嫌多,头脑在这儿可以屡建奇功。只要条件成熟,头脑静下来一思考,所产生的价值,可以轻松买下很多肌肉为它辛勤劳作,这些肌肉还会感激头脑给了它这个机会......这里面没有不平等,物竞天择、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论调显然过于激烈,热火朝天、振奋人心、可歌可泣的感受基本属于矫情,悲天悯人、感时伤怀、愤世嫉俗的情怀只能归于幼稚,这只是正常的社会分工,民工和牛就各自分工不同。头脑和肌肉都是建设者、都是劳动者、都可以伟大,只是我感觉前者的方式能够伟得更大、能够伟得更有力量,我更希望自己能用前者的方式来争取伟大一次。
走出工地的时候,我站在洋灰桥头回望坡下纷繁忙碌的建设场面,心中又想起夏泥巴、季钢筋、电工老魏、半山腰端海碗的年轻后生....行,你们肌肉遒劲,我敬你们个个都是条汉子,也就仅此而已了,祝愿夏泥巴的裤腿永远也放不下来,因为那只能说明他永远有活儿干,永远有钱赚。
一转身,吓我一跳,卖梳子筷子的老疯子居然在桥头一侧冲我点头傻笑,我也冲他笑笑:
“合着你什么都知道,却只愿意给我写四句福祸难分的判词,还收我十块钱,你够吝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