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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纸术是我国四大发明之一。

东汉蔡伦于公元１０５年利用破渔网、旧布、麻头和树皮制成了书写用纸，自唐代起，开始用毛竹造纸，鄂西北荆山山脉腹地仍有古法造纸作坊供游人观赏瞻仰。即将建设的项目，是造纸厂，用毛竹造纸。

位于三省交界的Ｍ县是一个贫困县，邻近的外省各县，也都是贫困县。山地较多，农业生产很难集中成片，矿产资源贫乏，工业化水平很低，交通不便，与省内地级市经济联系较弱，人均收入水平很低。当地人没事儿都喜欢打牌，市井流传：

“刘县长，笑嘻嘻，全县人民好蒙鸡”。

所谓蒙鸡，就是炸金花，每人三张牌，逐次发牌下注，比大小。规则简单粗糙，技术含量很低，但可以玩得很大。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收入不高，却可以在打牌上玩得那么大，工地堂子一晚上的输赢，可以有几千上万块，我一年工资补贴满打满算，还不吃不喝，也就只能勉强维持连输一周，所以我不敢上场，我在一旁喝茶看热闹。好几次，正当他们赌得锣鼓喧天、兴头正浓，桌上的钱开始成堆的时候，我会注意到旁边小路上有个老人路过，背着厚重的竹子上坡，因为负重过巨，垂下的双手需接近触摸地面，才勉强能撑起肩头小山一样的竹捆，艰难前行．．．．．．身后一阵欢呼，不知是赌桌上哪一位施工单位或业主，成功拿下一铺，一沓沓、一堆堆的钞票又换了主人。这里所谓的贫困，就是财富被集中到了少数人手里或供少数人支配而已，富裕和贫困的距离也就半条石板路，并不遥远。

其实那老头做得也很对。Ｍ县响应国家产业结构调整的号召，积极挖掘当地经济潜力，两年前就已经将毛竹作为经济作物推广，只等纸厂建成投产，助推当地经济发展。想当年，一枝毛竹经过７２道土法工艺，成为一张黄色土纸，最终化为灰烬，用以寄托对亡人的哀思；看今朝，还是那一枝毛竹，经过现代制浆工艺，成为高档文化用纸，摆上桌前案头，试图带领群众脱贫致富奔小康。漫山遍野的毛竹和丰沛的水资源依然一成不变地承载着让人过上好日子的梦想。

Ｍ县造纸厂建在小溪河边，距离县城２公里。

沿河修建的不利因素在于土层变化。由于河流改道形成的河滩地，地质条件最不均匀，下面多有漂石基岩，偏偏这个厂房选用的基础形式是人工挖孔桩。所以，对人工挖孔桩的检查和质量控制成为了我工作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它头一遭走出书本，走进了我的现实。

这玩意儿说简单点就是一口井，直径１．８－－２．０米，靠人工从自然地面往下挖，每下挖一米，在桩孔四周用混凝浇筑一圈护壁，防止孔周边塌陷下挫，就这么挖到设计深度。根据地勘报告，设计深度在８－－１０米，两个厂房的人工挖孔桩加在一起，接近１０００根。也就是说，这块河滩地上，会有１０００口井，每口井深８米左右。

根据老王交代的任务，我需要在地面上检查每根桩的轴线位置、成孔形状、垂直度。民工挖好之后，我得下到孔底检查底面情况和扩大头形状，确认符合设计图纸的各项要求后，施工单位将放入钢筋笼、浇筑混凝土，浇筑过程中还得检查施工浇筑质量．．．．．．他只负责在地面上检查桩身钢筋笼绑扎。这我没话说，老王快六十岁了，体重接近１００ｋｇ，我担心他下孔会把梯子踩垮。我是小伙子呢，身轻如燕、敏捷精干，腰围才二尺一，行！老王你就放心吧，一切有我！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真正要去完成这个任务，才发觉还真是个苦活儿。检查轴线、垂直度倒还轻松，在地面上用仪器放线，再挂个吊坠定位就可以完成。检查孔的成型质量就很麻烦，得顺着梯子下到孔底，拿卷尺量，用锹把戳，费点力气不算什么，关键这活计有风险。基底靠近河岸，地下水丰富，到了地下８至１０米，护壁也挡不住水。有的护壁渗水严重，孔底就像是在下瓢泼大雨，能让人浑身湿透，而且这也预示着随时有塌孔的危险，一旦塌孔，我这条小命就算是交待了。有时孔底会有难闻的气味，我看教科书上说是瓦斯气体或者其他有毒有害气体，考虑到不会继续下挖或者不会暴露太长时间，施工单位一概不准备供风设备。我检查只一个来回，夏泥巴的人之前还闷在下面费劲刨掘呢，他们也真够耐得住。快下快上、赶紧赶紧，检查完起身上来，顾不得身上的湿衣服、湿头发，赶忙拿过夹板找到这个桩孔，记录下原始数据，扔在孔底的潜水泵全程哗哗抽水。老王那边钢筋验收合格，放下去，开始浇筑混凝土。老王还特地吩咐过，有施工单位为了偷工减料，会偷偷在浇筑过程中把周边石块扔下去，以此节约混凝土用量，我得盯着，直到浇筑完毕，这根桩才算完事。所以，白天基本是测量、挖孔，晚上多是浇筑混凝土，我全程值班。

民工真是个有趣的团队，言语粗鄙、吃苦耐劳，在我都感觉过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表现出的苦中作乐的精神，让我深为感佩。

土方班组是当地人，姓夏，人称夏泥巴。老夏长了个猫头鹰一般的脑袋，看上去的年纪远大于实际年龄，身上肌肉遒劲，一看就有那么一膀子力气。但拙于言辞、号召力有限，班组里的民工又都是他的亲戚或同乡，碍于情面就会指挥不灵，一旦出现争执，他手里夹着最次的烟，愁眉苦脸的样子就更像猫头鹰。每次在现场检查到轴线不对或者挖偏了，我都不和民工争论，直接大喊一声：

“夏泥巴！”

他马上就会一溜小跑出现在我面前，我轻声跟他说：

“这个孔，自己测，偏了，得重挖。”

说完我就走了，只听得身后七嘴八舌：

“谁让你们这么挖的？”

“还有谁？就是你啊，就是你夏泥巴早上定的位置嘛。”

“老子好久给你们定过这个位置？”

“日你先人，你个夏三，你给哪个冲老子？”

我暗自好笑，让他们自己去商量怎么返工吧。不过，话说回来，我来这工地这么一段时间，真还没见过老夏把裤管放下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钢筋班组老季，季钢筋的人都比较瘦弱，自己就封了自己是技术工种，十来个人才能扛起一个钢筋笼，扛起来之前，老季总要带头喊一声：

“起喽！一起来哦！哪个鸡巴才不出力哦！”

十来个人这才吼着号子、协力扛举，好像刚才喊的那一声是共同的约定和盟誓，既要践行盟约，又要避免受辱，竭尽全力是唯一的办法。这帮子钢筋工白天浑身锈渍油渍忙着拉钢筋、截钢筋、弯钢筋、扎钢筋，晚上集体洗澡、换衣服，走出工地门的时候，我都认不出他们是这个工地的民工，其中一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对我说：

“周工，我看你比我们都辛苦，我们这时候要出去唱歌啦，找小姐去啦．．．．要不要我给你留意一下哪家的小姐标致啊？．．．．．．”

我笑骂他，让他们全滚蛋。

电工班组的值班电工老魏是个有点迟钝的人，晚上值班会昏头，停电了叫他起来检修，老魏穿着塑料布围裙、拿着电笔戳了配电板凳半小时，才发现戳的是个机闸盖子，还奇怪为什么总线都没电，被值班工长骂了个狗血喷头．．．．．．

第一次在工地上干活，我很快就融入了那样的氛围和环境，有点沾沾自喜，我发现工地的人都很好打交道。无论是民工还是工长，都是能吃苦耐劳再加点小小狡黠的有血有肉的人，都知道好歹，都能分清善恶。他们并不卑贱，他们甚至还有点伟大，他们是真正的劳动人民、是真正的建设者，毛主席说过“劳动人民最伟大”，我很荣幸能与他们为伍。

两个厂房，两个施工单位，两位老板，重庆建司的钟老板和贵州建司的王老板。

钟老板四十来岁，皮肤白净、瘦弱精干、面部轮廓清晰、有股子煞气，典型的面带凶相，仿佛随时可以和人干上一仗的架势。手下小梁、小范，不多言语，做事干净利落，我做记录、测数据他们从没二话。王老板就不一样，矮胖黧黑、逢人便笑、给人感觉相当亲和谦卑，手下小张，和他一样，笑容可掬、说话中听。不过就是话太多，每次我作记录的时候，都质疑我是不是给他们记录少了，或者是希望我在尺寸上给他们放宽点。这我明白啊，学校里教过啊，老王也叮嘱过啊，不就是多点工程量以后好多算钱嘛，那不行！门儿都没有！说翻脸就翻脸！好几次我都以为我把他们给得罪了，结果第二天他们又笑脸相迎，可见人正压百邪，胸怀坦荡、问心无愧总能无往而不胜。没过多久，老王主动提出帮我分担贵州建司这部分数据统计和汇总填报工作，他这算他体谅我，我正不想跟王老板的人鬼扯。坑还是我下，原始表格交给老王，就算完事。

晚上熬夜值班，工地十二点钟准时开加班饭，我经常是在王老板这边吃饭，之后晃晃悠悠去钟老板那边聊天。

重庆工地的加班饭，从老板到工人，每人一大碗牛肉面，味道重，辣到让你头皮发麻，全身出汗。吃完面，工地上的搅拌机和振动棒就又开始欢唱。钟老板有时会在半夜拿个停电宝来工地巡视检查，看着一切正常，再看小梁、小范都在，就和我说说话，抽两支烟，劝我也早点休息，挺像个大哥。每逢意外停电，他必到现场，我问过他为什么停电必到，他说是长期养成的习惯，工地上越闹腾，越表示一切正常，他越睡得香。一旦工地沉寂，必定是出了什么事故，他立刻就会醒。即使一切正常，他也要巡查一遍，才能睡得踏实。

我笑说：

“你这有点像林副主席啊，长期的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只有在颠簸的行军途中才能安然如梦．．．．．．”

他无奈笑笑：

“兄弟你年轻，再干几年就有感觉了，别说哥哥没提醒过你哈，别整太晚了。我这边你放心，你看看他们两位兄弟，借他们个胆儿，也弄不出什么幺蛾子。”

小梁、小范这个时候露出了少见的讪笑。

贵州工地的加班饭质量明显高处重庆很多。食堂会为我和施工单位管理人员专门准备一桌，有酒有肉。民工加班饭免费，管饱不管好，民工在窗口排队买饭，只有两样大锅菜。我喝了两杯，头昏脑胀出去上厕所，看见有个民工，穿着单薄的绒衣，膝盖以下包括鞋子，因为浇筑混凝土施工，全湿透了，站在窗口前，一边瑟瑟发抖，一边跟食堂的人说：

“能不能有点肉？能不能有点酒．．．．．．？”

里面的人呵斥：“加班饭没有肉，要肉另外给钱！上班时间不准喝酒．．．．．．”。

那个民工从小窗洞口探头望了望里面脸酣耳热、觥筹交错的一桌管理人员，只好说：“那多给我个馒头．．．．．．”

我上厕所打了几个寒战，赶紧回去，他们老远就在冲我挥手：

“周工，周工，来来，你进度慢了哦，又给你满上了哈．．．．．．”

每天的加班饭都能吃上牛肉，食堂的厨师告诉我，洋灰大桥下面的浅滩，白天都会有一头牛在那儿散步，就是准备杀的，每天一头，杀了之后分给全县各餐饮店，这头牛最自由的一天，就是它的死期，相当有计划，相当准时，由于工地开工，现在是两头了。

凌晨两三点，工地上还有震动棒嗡嗡声和搅拌机的轰鸣声，酒还在胃里翻腾。差不多了，我得回县城了，裹上军大衣，骑着用来跑工地的摩托车，小心翼翼看准车灯照亮的那几米国道，冷风吹得脸上有点痛，洋灰大桥就在前面，不知道明天该哪头倒霉牛来此散步。大桥一过，就有了路灯，但令人眼前一亮的，始终是霓虹闪烁的“红宝石”、“蓝宝石”、“梦幻”、“百灵鸟”－－－－－－我就像是走进了另一个和工地完全不同的世界。我想，愿我生生世世，不作民工不作牛。

就这么嘻嘻哈哈两个月，人工挖孔桩的施工接近尾声，我的夹板里有了厚厚一叠记录，除了复核锅炉房烟道放线出了点小问题，并且后来证实是设计图纸出了错之外，一切正常。终于要结束了，看着这满地冒出的钢筋，我并不觉得疲惫，反而浑身有劲，感觉自己是一个有力量的人，挺有成就感，像极了我以前看的小说里面的知识青年，无论是下乡还是支边，无论是公社社员还是屯垦战士。当时我看那些书，就是想看看几十年前的同龄人是怎么想的、怎么干的、怎么走过来的。虽然最后的结局我不能体察，也无法感同身受，但他们的初衷和期盼是好的，是积极向上的，是有意义的。

“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家，作千秋鬼雄死不回城”那些都是豪言壮语、慷慨激昂。“知识青年受了一点苦，写出了很多东西。劳动人民受了几辈子苦，所以他们什么也写不出来”说的才是无悔奉献、隐忍担当。所以，能踏踏实实干出点事情，无论大小的那么一点事情，感觉确实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