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学期还没开学,宁晓爽就已经浑身发冷。她想象到自己要加入求职大军,先是挤公交狂奔数十公里,去赶一场大型校园招聘会,如果幸运地没有被市中心几乎瘫痪的交通耽误,便能及时赶到弹丸大小的招聘会场,与形形色色的求职者摩肩接踵,交换身体热量与香水气味;即使看到各家用人单位的HR用高傲挑剔的眼光嫌弃着自己,也不能表露出不爽和反感,笑容要炙热而不能僵,声音要甜而不能腻,忍受住各种的煎熬,尽可能多地送出简历。后面的,就交给上帝吧。
宁晓爽幻想结束,忍不住叹口气,拿起手边的镜子。镜子中的自己干、瘦、黄,没有一丝年轻人的甜美阳光,倒像是个快要更年期的老阿姨。头发许久没有去理发店处理,枯黄分叉的发梢仿佛美杜莎头上的蛇头、嘶嘶地吐着蛇信子。
上次去理发店应该还是前年吧?那时要来竞城参加研究生复试,为了给未来的导师一个好印象,宁晓爽特地去做了个美美的发型。没想到导师是个纯学术的老古董,不在意学生的外型,这好几百块钱的发型根本就无用武之地。复试结束后回到家,还被妈妈和继父好一顿训斥,仿佛去了理发店就是去青楼报了到,又仿佛那几百块钱是从他们身上割下的肉。可是自从大三开始,学费生活费不都是自己当家教挣来的吗?明明没有再花他们一分钱了,可是他们对自己日常花费的关心问责并没有因此减少。
宿舍里别的女生平时都恨不得白天顶一天的彩妆、晚上敷一夜的面膜,衣服也是一天一换,临近毕业季更是纷纷抢购正装、高跟鞋、名牌包包,打扮得一个赛一个的青春靓丽、职业干练。自己呢?素面朝天、一身的运动装,说好听就是显年轻、学生气,说白了就是土的掉渣。这样的自己,扔任何一个招聘会都会被那些嫣红柳绿淹没吧?
宁晓爽心事重重地放下镜子,随即又不忍心地拿起来,对着自己说了句:“晓爽,你还是要加油啊!”镜子中的晓爽眼神黯淡,但是也埋伏着一种坚毅。
这种坚毅是支撑着她从小到大扛下来那么多风吹雨打的精神支柱。宁晓爽还在嗷嗷待哺时,父亲都撇下她和她妈妈去享受外面的花花世界了。妈妈重组家庭后,并没有再要孩子,但是妈妈和继父对宁晓爽都是一样的严格(或者说苛刻)。如果说一般家庭教育孩子懂礼貌讲礼节是希望孩子长大后能具备人格魅力、在社会上能受人敬重,那么宁晓爽的家庭那么严格管束孩子则只是为了不给自己丢脸。
举个例子。吃饭不能说话、不能吧唧嘴、不能露齿,夹菜不能翻菜、不能掉筷,放筷子不能放在桌上、不能放盘子上、不能冲着长辈,等等。但凡宁晓爽因为跑神了有一点疏忽,妈妈或者继父就会轮番地冷嘲热讽,说些这么不懂规矩没教养将来肯定嫁不出去、就算嫁出去也是丢娘家人脸之类的话。继父说说也就罢了,妈妈也这么说。每逢此时,宁晓爽便会面红耳赤、恨不得一头碰死在桌上,但是头千万不能埋得太低,否则头发碰到饭菜,又要挨新一轮狂轰滥炸。
宁晓爽听好朋友们说到家庭,总是能感受到别人家平凡但满满的温馨和幸福。然而自己的家庭,不仅如冰窖般寒冷,而且时刻让人感觉噤若寒蝉——生怕自己哪个行为惹长辈不满意了,招来好一顿小题大做、借题发挥的人身攻击。
年龄还小的时候,被训斥久了,有时真的想一死了之。宁晓爽就尝试过好几种死法。但不知她性格那么怯懦,潜意识里的求生欲望为什么那么强。很多次临了,她还是自己放弃了走向鬼门关。毕竟,她留恋生活中那星点的温馨,比如老师的关怀、同学的关照、自己优异的成绩……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像家里人那样看不惯自己。再说,有句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其实还是有几分道理。等长大后,她也就习惯了这样的家庭氛围。她在家里从来不笑、不多说话,说了也多半没人理她。她小心翼翼地做好每一件事,争取事事都符合规定、避免被训斥。这就是她在家里自动遵守的“丛林法则”。也正因为如此,从上初中起,宁晓爽就很渴望住校。她渴望能远离这个家,能远离那两人冷冰冰的表情和声音,最好自己能走得越远越好。但是由于实际条件所限,她一直未能如愿,直到上大学。可惜的是,虽然她高考的分数足以上一个名牌大学,却因为不敢报志愿而保守择校,最终来到一个普通大学的冷门专业,而且这个大学离家还不远。妈妈规定每周回趟家,这样可以省下洗澡的钱和三顿饭钱。有些成绩不如宁晓爽的同学都考上很优秀的大学,意气风发地奔向了大都市。毕业后,大家纷纷组大大小小的聚会派对,宁晓爽不去参加,也不去车站送别同学。她不敢想自己如果去了会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想到什么。她只是躲在家里,避开各种同学聚会,静静地等到大学开学,然后独自扛着行李去报到。
接着,就是四年不如高中般艰苦、但是也并没多快乐的生活。妈妈给宁晓爽选择的专业是一个冷门学科,这个专业除了留校当老师、或者有关系的去相关事业单位,基本是找不到对口工作的。大部分宁晓爽的同学都早早计划好未来的职业规划,但是宁晓爽觉得自己还是适合在学校里呆着,于是决定考研,考到竞城去,找个大学争取留校当老师,永远离开这个小城镇。
考研对于学霸宁晓爽来说并非难事,她成功以专业第一、面试第一的资格通过了各轮考试。但当她做好毕业相关准备、想要去咨询留校条件时,才哑然地发现,为数不多的岗位早已被助理辅导员们瓜分。宁晓爽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有同学愿意在院里主动承担那么多琐碎的学生工作,为什么有同学积极地参与教学或科研工作要争取个科研秘书之类的角色。后知后觉的她好像终于体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苦果。好在现在是研三刚开学,找工作都是从现在开始,一切还是来得及,只是不能留校……宁晓爽倒也看得开:反正我这么不懂交际、不会表达,上了讲台也是木偶一个,不会有学生愿意上我的课的。还是去社会上找别的工作吧。
宁晓爽精心准备了简历,参考网上的模板改了很多遍,还特意把自己拿满分的科目都加粗了,然后打印了很多份。接着,她即将跟着大家到处赶场、投简历。她暗暗地给自己加油:晓爽,要是有单位愿意用你,你一定要干出个好成绩来!
宁晓爽住的宿舍是4人间,另外3个姑娘都是竞城本地人,不愁找工作。一个据说早就定好要去某某局;一个因为长得很漂亮、身材又高挑,在做兼职时就被选中做only的平面模特,最近提出毕业后要出国;还有一个成绩一般但是导师很有话语权,居然帮她踢开了一个实习很久的竞争者、争取到了一个科研秘书的职务。因此,现在本该充满求职气氛的宿舍里,反而成天欢声笑语,电脑播放的不是台综韩综就是美剧英剧,吵得宁晓爽戴着耳机还是百爪挠心,不得不躲到图书馆去上网,好静下心仔细查阅各大职业中介网站的最新推送。
说到那个要去某某局的姑娘艺雅,宁晓爽最羡慕她。艺雅的父亲是外科大夫,妈妈是公务员,平时也很宠她,吃穿用行从来都是挑好的。研究生三年,艺雅利用各种假期旅游过十几个国家,宿舍里堆满从世界各地买回来的小纪念品。艺雅多次要给宁晓爽小礼物,但是宁晓爽没要,她觉得拿别人的礼物、又不回礼是一件很失礼的事,但是她不可能这么向艺雅解释,所以每次都只是淡淡地道谢,无形中拒人于千里之外。
艺雅在研究生阶段就找好了对象,是跟她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的模范生发小,名字好听(叫黎枫),长得帅,身材高、还特绅士。有一次宁晓爽在宿舍楼下碰到这对鸳鸯,黎枫知道宁晓爽是自己女朋友的舍友,特地跟她打招呼,惹得宁晓爽受宠若惊,红着脸就冲进宿舍楼,好半天胸口仍如小鹿乱撞。不过这也不能怪宁晓爽大惊小怪,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男生跟她主动搭讪过,更别说叫下名字还问声好。从此,宁晓爽在心里就很感激黎枫,希望他一切都好,希望他能幸福——祈祷完,自己也嘲笑自己:人家只是客气一句,怎么自己就这么牵肠挂肚。
那个要出国的姑娘董粤佳,长得特别特别漂亮。宁晓爽觉得她的五官很像高圆圆,身材又像柳岩,总之是十分完美。宁晓爽也很羡慕这个姑娘,单纯就是羡慕她的外型。这个姑娘在研究生三年靠当模特挣了不少钱,在校园也是风云人物,换了N多个男朋友。现在她要出国,也是新男友资助的,好像两人要一起去美国读书,将来就留在美国发展。这个男生,宁晓爽也见过,挺潮,但是像个花花公子,女朋友也是换了一茬又一茬。
至于这个要当科研秘书的姑娘,宁晓爽很不喜欢她,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她虽然自称是竞城人,但其实是初中时迁来的,口音还没完全改变。怕他人发现她的原籍不是竞城,她说话故意慢慢的,发音也很刻意很别扭。不过这倒不是宁晓爽讨厌她的点。宁晓爽讨厌她,是因为她偷大家的钱,还含沙射影地栽赃给宁晓爽。宁晓爽没有证据确定就是那个姑娘偷的钱,但是有次失窃报警调了监控,在丢钱的那段时间里就只有宁晓爽和那个姑娘出入过宿舍。其他两个姑娘并没有因为宁晓爽有嫌疑就对宁晓爽怎样,反而告诉她那个姑娘向大家暗示过是宁晓爽偷的钱。事情后来就不了了之,学校并没有把这种事当回事,但是宁晓爽从此之后就再也没跟那个姑娘说过话(虽然在那之前她俩也很少交谈),她甚至还因为那个姑娘有些讨厌那个省市的人——虽然她也知道哪都有好人和坏人。
研究生三年,宁晓爽没有遇到什么特别交心的朋友。来到竞城,她还是跟在家一样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的言行举止让人家厌恶。但是女生之间交朋友,不就是靠聊天逛街吃饭吗?宁晓爽如履薄冰的处世方式,让很多人都很疑惑,自讨没趣之后也就选择敬而远之。谁会热脸贴个土包子的冷屁股呢?宁晓爽有些失落,她在上大学时还有过一两个朋友的。但她也能想得开:这里是竞城,很多人都是见过世面的,看不上自己这么个乡巴佬也是可以理解。如果自己是大都市的娇小姐,见到这么个土包子也许也会绕道走吧?宁晓爽遇到他人对自己的漠视、忽视,从来都是这么自我开导,仿佛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