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癫疯

我不知道我获得记忆的准确时间，但是第一记忆就是我经常发“梦癫疯”，那时我大概五六岁吧。

“梦癫疯”就是做噩梦，我几乎夜夜梦见我在黑暗的空间里穿行，被一些飘来飘去的眼冒绿光的人追逐，每每要被他们抓到的时候，我便从噩梦中惊醒，放声大哭。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奶奶就会高声吆喝，急急地从木梯跑上楼来，一边哄着一边拍找着我的后背，将我从噩梦中唤醒过来。有时，她将我抱下去与她同住。

我家的木屋与伯父叔父家的房屋连在一起，长七间瓦房，前面是用篱笆墙围成的长长的院子。而我家总共只有两间半，父母住一间，爷爷奶奶住一间，堂屋后面的小半间供客人住宿，我和哥哥妹妹四个全住在楼上，只有年幼的小妹与父母住在一起。

我每晚发梦癫疯，引起了家人的不安，尤其是父母，以为我得了啥毛病，就在一天中午带着我到大队部，请赤脚医生孙玉仙看病。

大队部就在我家后面，一棵粗大的泡桐树下一幢低矮的瓦房，板壁上写满了斗私批修的白色标语。我跟着母亲走出院子，左转沿石板路拾阶而上，片刻就到了大队部的院子里。

大队部正房为供销社，此时前面的活动木窗已全部打开，露出里面琳琅满目的商品，糠果的气味也飘了出来，刺激着我的神经。

“妈，我要吃糖！”我站在供销社的窗前不走了。

母亲正要喝斥，却见窗口露出一张慈祥的国字脸，头发一边倒，薄薄的嘴唇包不住从上颚钻出来的两颗假牙。在洁白的衬衫衬托下，他并不显老，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

这便是供销社售货员吴远山。他是邻乡洞溪乡上洞村人，在我们田坝村工作已有好几年了。

“徐妹，买东西？”吴远山笑着问。

“哪买东西哟，我家老二夜夜发梦癫疯，我怕得啥病，想请孙医生看看。”母亲一边说一边扯了扯浅灰色卡叽布斜襟衣服，乌黑发亮的头发和高挑的身材在金色阳光下煞是耀眼，但那张还算秀气的脸庞上却有几条浅浅的皱纹。

吴远山看了我一眼，道：“这孩子灵光宝气的，有啥病啊，做噩梦正常。”

说罢，转身取出三颗糖果递了出来：“来，二毛，给你，好好读书呵！”

我畏惧地看了母亲一眼，没有动。母亲忸怩着，接过糖果道：“二毛，叫啊，谢谢大公公。”

我心中大喜，眼放精光，一把从母亲手里抢过糖果，迅速剥开一粒，放进嘴里：“谢谢大公公。”

那时我并不知道吴远山为什么要叫大公公，只要有糖吃，我叫什么都可以。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吴远山的妻子也姓冉，而且比我父亲还高一辈，因此要叫他大公公。

“看你那嘴馋的样子！”母亲怜爱地抚摸着我的头说道：“还是去请孙医生看看，哪有天天做噩梦的道理呢！”

“也好也好。”吴远山举着一口大茶缸呷了一口，点了点头。

母亲在供销社打了一斤散白酒，用一个随身带来的一个玻璃瓶装了，再用一个木塞封了瓶口，然后告别吴远山朝右边厢房里走去。

厢房就是大队的卫生室，我远远地瞅了一眼，卫生室的窗口黑洞洞的，待走近了，我才发现里面坐着一个老头，他头发斑白，面如红枣，长髯飘飘，最为特别的是他那花白的眉毛如瀑布一样下垂，都快盖过眼眶了。

他便是大队的赤脚中医孙玉仙。见有人到来，一对黄褐色的眼珠子投过来阴森的目光，叫我不寒而栗。

孙玉仙在我们六井乡是很有名气的一位高人，他不仅懂西医，还精通中医，而且巫术高明，本领高强，无人能及，因此那时六十多岁了他还任我们大队赤脚医生，没有谁能替代他的位子。

不过我当时看见孙玉仙那长相的确害怕，拉着母亲的手使劲地往外拉，反复叫道：“妈，我要回家，我不看病了！”

“哈哈，这个娃崽，不简单嘛！”孙玉仙似笑非笑，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

瞧他的眼神，就如我在山上看见的狼一样，眼光阴毒而凶狠。

“孙医生，我家二毛天天晚上发梦癫疯，你看有啥毛病没有？”母亲清澈眸子里充满了乞求。

孙玉仙并未马上作答，他将头伸出来半截，似要看穿我的五脏六腑一样盯着我，脸上渐渐出现吃惊的神情。愣了半天，他才有些激动的说道：“快进来看看。”

我和母亲从侧门进入室内，立刻觉得里面阴冷异常，我不禁连打了三个冷战。而母亲，也好像颤动了两下。

屋子里的摆设十分简陋，靠墙摆着两排齐人高的货柜，一排柜子里放着西药，另一排柜子里放中草药；靠窗是一张黑亮的老式 写字台，还有两根长条木凳放在一边。再一看内墙还有一道房门，隐约可见一张老式木床，那可能是孙玉仙的居室了。

“站过来我看看！”孙玉仙双眼一凛，目光如剑，伸过来长长的布满青筋的右手。

我心里十分害怕，忙往母亲后面躲，可是他的手似乎能自动延长一样，竟然绕到母亲背后将我揪了出来。

我哭叫着，不想看见他那一张阴森的脸，但是母亲已将我紧紧抱住，而孙玉仙已经开始掐着我的左手把脉了。

我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寒气立刻导入我的体内，我的牙齿开始打颤了。

接着我的神智有些恍惚，而我的眼前除了孙玉仙外，竟然还发现有一位身材苗条、凹凸有致、脑后用红头绳扎着一条独辫的女人。这个女人侧身在孙玉仙后面，头半低着，似乎怕羞的样子，但我分明发现她的耳朵和半张脸如白纸一样惨白，身形也有些飘忽。

“二毛，你看见什么了？”孙玉仙盯着我问，表情十分严肃。

“我、我、我看见一个嬢嬢……”我用另一只手指着那个女人说道。

“嗯，难怪，难怪啊！”孙玉仙放开我的手，表情更加肃穆了。

“孙医生，我家二毛咋啦？”母亲忐忑不安地问。

孙玉仙看着我，重重叹了一口气： “徐妹，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母亲愣了一下，脸上立刻呈现焦急的神情，迟疑着走了过去。孙玉仙与母亲站在门边小声说话，我只听见“阴阳眼”三个字。而先前那个独辫女子移到木凳上坐了下来，似乎在偷听他们的讲话。

末了，孙玉仙说道：“要不我将那一只阴眼封了？”

母亲忧心忡忡地问：“这对我家二毛的身体有影响吗？”

孙玉仙思忖一下道：“暂时没啥影响，但是如果现在不封，他就会天天看见和梦见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孙玉仙说着，伸出青筋暴突的左手，吐了一泡口水在手心，右手对着左手心指指点点，口中也叽哩咕噜的说着什么，然后左手往我的眉心处一按，几秒钟后才移开。

一丝口臭飘进我的鼻息之中，我皱了一下眉头，心里大骂这个死老头太不讲卫生，还要拿口水来臭我。

“行了，他现在不会做噩梦了，但是以我的能力只能管五年，五年后的今天再来找我。”孙玉仙拍了拍手，又吐出一口臭气。

我急忙转过头，屏住呼吸，同时眼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我忽然发现，坐在凳子上的独辫女子不见了。

“谢谢你了孙医生，我们回去了。”母亲说罢，将那一斤散白酒放在了靠窗的桌子上，然后拉着我走出了房门。

“记得五年后的今天来找我啊！”后面传来孙玉仙苍劲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