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初入柳府

顾思悔一行人刚踏进柳府，大雨便倾盆而至，如断线的珠子般敲打在青檐屋瓦上，裴襄引他二人一路穿过曲折回廊，来到西厢房。

柳府虽是官邸，从外面看着颇为气派，然而内中却布置得清雅，别有趣味。庭中遍植翠竹，又引水入府浇灌，景致清丽，柳安闲虽为湄水城太守，但府中却并无前呼后拥的仆人，一路走来只偶尔见到为数不多的几个老仆在走动。

裴襄指向路旁碧竹道：“我家老爷平生最爱竹子，因此府中除去小姐的院子，其余各处皆种着竹子。”

顾思悔口中正嚼着最后一个冰糖葫芦，含糊道：“我从前住的地方也有好多竹子，天冷的时候就砍来生火取暖，既耐用又方便。”

裴襄默默瞥了眼顾思悔，不再说话，只朝前走，转过一道回廊，前面便是花厅，然而房前屋后仍然种满碧竹，在狂风骤雨中颤颤摇曳。

三人刚走到湿漉的台阶下，花厅中便款款走出一个人来，朝来人欠身行礼：“二位客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裴襄抬头一看，忙低下头唤道：“小姐。”他刚才一路上都很冷静严肃，然而这会儿不知怎么，却仿佛胆怯起来。

顾思悔抬头望去，但见伸展到门前的碧竹之侧，站着一个穿着浅血牙襦裙的少女，眉眼如同沾着清露的牡丹，艳而不俗，美却不妖，笑眼盈盈问道：“不知客人尊姓？”

顾思悔顿时怔在当场，他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容颜娇美且仪态高贵的女子，一时间眼前便只有这个美丽少女，连她问话也没有听见。

裴襄见顾思悔如此失态，真如没见过世面的市井俗民一般，不由皱眉，若非老爷交待要好生款待他们，真想立刻便将他赶出府去。其实这也难怪，这个女子正是柳安闲的女儿柳辞婉，容貌美丽无双，远近闻名，不知多少名门公子想要窥得她的美貌。顾思悔自幼生活在上清门，从未见过女子，乍然见到柳辞婉的真容，一时失态也是情理之中。

倒是苏清弦面色如常，谦谦还礼道：“在下苏清弦，身边这位是我的同门，他叫顾思悔。”

柳辞婉含笑相迎：“苏公子，顾公子，请进。”边引他二人进屋边道，“家父在城北处理事务，不得抽身，因此我便做主替家父迎接贵客。”

那花厅中早已摆放好一桌酒菜，香气四溢，顾思悔一见美食，顿时便将柳辞婉忘在脑后，拍掌道：“好香！”

柳辞婉邀请二人入座：“这些都是临时吩咐厨房做的小菜，若是合二位胃口自然最好。”

苏清弦微微颔首：“多谢。”

裴襄见他们动筷，便对柳辞婉告辞道：“小姐，我要去城北帮着老爷照看料理，就先走了。”

柳辞婉起身，柔声道：“裴大哥，你也一定还没吃饭，不如先吃点东西再去。”

裴襄见柳辞婉的眼神飘过来，顿时微微慌乱地低下头：“不必了，我不饿。”便转身走出花厅。

柳辞婉忙吩咐下人给裴襄带上伞，望着外面瓢泼大雨，不禁轻声喟叹。

苏清弦心细，见柳辞婉忽然愁叹起来，便开口问道：“柳姑娘可是担心柳大人？”

柳辞婉轻轻点头：“正是，家母早逝，府内与城中事务均赖爹爹料理，而今城中瘟疫泛滥，湄水漫涨，爹爹日夜操劳，我实在担心他的身体，却帮不上忙。”微微一顿，又眉头舒展，“多亏二位公子带来治疗疫症的药方与药材，湄水城许多百姓的性命才得救。”

顾思悔正忙着啃骨头，闻言抹了下嘴道：“柳姑娘你可别再谢我们了，刚才在城外柳大人已经谢过了。”

苏清弦见顾思悔的嘴角边沾着汤汁，便拿袖角替他拭去，柳辞婉见顾思悔吃饭跟个孩子似的，不禁掩袖轻笑：“不知二位公子是哪里人氏？”

顾思悔正要开口，却被苏清弦暗中扯了下衣袖，便听他道：“我们从玉阳关来，到湄水城办点事。”

玉阳关是中州通往西域的最后一个关口，柳辞婉性情聪慧，闻言便知不该再细问下去，便柔声道：“我已命人把西厢房收拾出来，待二位吃完饭，下人便带二位公子前去休息。”

苏清弦微微颔首：“多谢。”待他们吃完饭，便有下人来引路，柳辞婉不便相陪，便回自己的闺房。

大雨连下数日，苏清弦不便出门，寻找望舒剑的事便暂时搁置，二人住在西厢，窗外种着数丛凤尾竹，绿意盎然，在风雨中依旧挺拔如昔，临窗处搁着一张梨香木桌，苏清弦便正好借此机会教顾思悔认字。

这天下午，雨势终于稍减，淅淅沥沥地打在竹叶上，梨香木桌上压着几张白纸，顾思悔右手握着竹笔，正对照着苏清弦写好的字一笔一划地练习笔画，好不容易写完一张歪歪扭扭的字，顾思悔的额头都出汗了，甩甩酸痛的手腕：“写字好难，比练剑难多了。”

苏清弦拿起顾思悔刚写好的字仔细看道：“比昨天写得好多了。”

顾思悔一听，顿时又来劲儿了，凑过去高兴道：“那我再写一张。”

苏清弦微笑着指向其中的一处笔画：“这个地方要改改。”他让顾思悔握住笔，自己紧挨在他身后，伸出手掌轻轻搭在顾思悔手上，轻轻带着他在纸上写画。

顾思悔不经意间偏头一瞥，正好看到苏清弦如秋水般的眼眸近在咫尺，一缕清风从窗外吹进来，拂起他鬓边的垂发，如映着春水的柳枝般轻轻扬起，顾思悔忽然间心头猛跳，仿佛被什么烫到似的“啊”地轻叫一声，指尖一抖，竹笔在雪白的纸上落下长长的划痕。

苏清弦正专注地教他写字，冷不防顾思悔在怀中一动，不由看向他：“思悔，你怎么了？”

顾思悔忙摇头：“没、没什么。”

苏清弦料想他定是练字累了，手上才会不稳，便松开他道：“你先歇会儿。”自己又提起竹笔蘸墨，就着没写完的半张纸继续落笔。

顾思悔突然间身边一空，心中不知为何却又隐隐失落，他坐到桌边，托着腮看苏清弦全神贯注地写字，苏清弦的写字笔法颇有先师墨清易的遗风，落笔苍逸，又浑然天成。

顾思悔自然看不懂，他只是在偷偷打量苏清弦，看他如初雪般的脸颊，眸凝秋水，薄唇似春日展开的嫣红桃花，心中便渐渐如同火烧般滚烫，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正在此时，有下人来敲门道：“苏公子，顾公子，我们小姐请您去前厅。”

苏清弦停笔起身，衣襟微皱，他抚了抚问道：“可知何事？”

来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对这位容貌英俊的少年英侠颇有好感，不时拿眼打量，这会儿答道：“小姐这几天一直忙着制药，忙不过来，所以想请苏公子去帮忙。”

苏清弦立即答应：“好，我即刻就去。”转身嘱咐顾思悔，“你别乱跑，就待在房中等我回来。”

丫鬟见状不禁好笑：“我瞧顾公子的年纪跟苏公子一般大，怎么还这般不放心？”

苏清弦微微一怔，顾思悔不谙世事，心性又纯真，自己竟不知不觉对他这般关怀在意，见顾思悔一对清亮眼眸看过来，不觉微微垂眼，对丫鬟道：“我们走吧。”

丫鬟便领着苏清弦出去了，顾思悔望着苏清弦的身影在碧竹掩映中渐渐远去，便又提笔描摹苏清弦的字迹，然而却总也静不下心来，写了一会儿，干脆撂开笔，趴在桌上望着窗外出神。

窗外天色渐渐黯淡下来，飞雨微濛，碧竹娉婷，顾思悔百无聊赖中，随意一瞥，看到苏清弦放在床头的明光剑，他犹记当初在玉垒山地底的镜月渊，苏清弦凭着明光剑对付那头可怖的大蜘蛛，他自幼便是上清门不起眼的弟子，自然没有一柄趁手的好剑，平时只能用木剑。

可苏清弦就不同，他是前任掌门的嫡传弟子，自然用的都是最好的，顾思悔的目光落在静静靠在床头的明光剑上，久久不能移开。明光剑的外身并不华美，剑鞘看似跟寻常的没什么区别，然而顾思悔却知道一旦离开剑鞘，这柄剑便会犹如天上的太阳光辉一样光芒万丈。

过了许久，顾思悔终究忍不住，情不自禁地起身朝床头走去，俯身拿起明光剑，深吸一口气，猛然抽出剑身，只听“叮”地一声清响，明光剑陡然映亮整间房屋，剑身发出莹白的光芒。

顾思悔登时心潮澎湃不能平息，他举着明光剑走出房间，站在细雨蒙蒙的院中，合上眼平复心绪，许久都不动。

待到心中平静如水，周身细雨落在竹叶上的轻微声响都清晰可闻，顾思悔倏然睁开双眼，眼神已如磐石般稳重，他展动身形在微雨中舞剑，身形如同在雨中翱翔的燕子般轻盈矫健，明光剑在他手中也越来越流畅，明亮的光芒笼罩着顾思悔的周身，仿佛他整个人都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正当顾思悔舞至酣处，回首却见西厢门口正站着一个人，神情惊诧地望向自己。二人四目相对，顾思悔心中一震，顿时犹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只呆呆看着那人，隔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喊道：“师叔。”

来人正是苏清弦，他刚才被柳辞婉请到前厅询问治疗疫病的事，一回来却看见顾思悔正擅自用自己的明光剑练剑，这便罢了，可是顾思悔所施展的一招一式，却赫然正是上清门中的秘传御月剑法，这剑法向来只在历代掌门及其嫡传弟子间传授，顾思悔又怎么会此剑法？

一时之间，二人相对站在微雨中，怔然相望，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闻碧竹摇曳，簌簌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