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青萤祭月

天色昏暗，一条蜿蜒山路在山峰间时隐时现，怪石嶙峋犹如鬼怪。一道白水自山峰正中急流奔腾，声如奔雷在整个山峰间回荡不绝。

山路尽头出现两个人的身影，步履匆忙，衣摆皮靴上沾满泥水，正是从燕栖镇出发赶往湄水城的苏清弦与顾思悔二人。他们为尽快将药方送到湄水城，日夜兼程，沿途皆是险峰深水，山路多有阻塞，因此二人一路行来颇为艰难。

顾思悔跟在苏清弦身后，脸颊苍白，神思已有些昏然，他本就受伤未愈，理应调养数日，此番连日赶路，体力精神皆有所不济，然而却强自硬撑着，这会儿已到极限，突然间脚下磕在一块凸起的路石上，竟站不稳朝前摔去。

苏清弦闻得身后动静，回身去看，却见顾思悔直直朝地上倒下，忙伸手搀扶，托住顾思悔，又扶着他到路旁的石头上靠着，见他汗水淋漓，脸却愈发白，便知是自己催促赶路不得休息的缘故，暗自自责，伸袖替顾思悔擦拭汗水：“我在路上打听过，前头瀑布旁边有一座祭月台，咱们到那儿再休息。”

顾思悔点点头，依倚着苏清弦站起来，勉强朝前走，不一会儿便闻得水声渐浓，二人循声望去，但见峰谷之间遍处冷石，寸草不生，唯独前方瀑布之上的半山间，有一处悬于水上，草木青翠，枝蔓垂于叶间，更有一方青石砌成的高台，台上有一尊石像，映在昏茫夜色中，仿佛正凝望着远方。

苏清弦扶着顾思悔顺着瀑布脚下的石阶登上祭月台，飞瀑的水雾飞溅，沾湿二人面颊。苏清弦环顾四周，但见整座祭台临水一角有一阁飞檐叠角的小楼，正好可以供人休憩，他便扶着顾思悔走过去，推开房门，顿时一股清冷之意扑面而来。

此刻夜幕降临，苏清弦找来木头生起火，顾思悔将脑袋枕在苏清弦腿上躺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仰着头打量房间。但见房内空空荡荡，灰尘满布，似被废弃许久，通往楼上的木阶断落下来，横七竖八堆在一处。

顾思悔见火势渐小，便起身想要捞两块木头添火，冷不防一抬头，却看见墙壁上印着一幅模糊不清的画迹，不由道：“师叔你看，这墙上有画。”

苏清弦闻声望去，果然那冰冷的石墙之上画着线条古朴的壁画，只是年代久远的缘故痕迹暗淡，看不真切，他于是将火势弄旺，起身借着火光走近去瞧，却见那上面画着半壁气势雄浑壮阔的连绵山峰，山峰之上的苍穹浓云漫涌，正中央的一座山峰巨石崩落，地面下沉，一条蛟龙仿佛自空中摔落，直直朝下沉的山峰坠去。

苏清弦正觉得这墙上所画的景象隐隐熟悉，却又想不出在何处见过，便听顾思悔道：“师叔，你看这画上的龙像不像咱们上清门困龙谷中的那条？”

苏清弦心中一动，顿时想起曾在门中典籍中读到过关于这样一个故事，传说上古时有蛟龙在昆仑群峰间嬉戏，惹得神苍震怒，陷峰为谷，罚蛟龙被困在谷底，这与墙上所画何其相似，可是这神州东方的险山中怎会记载着上古时候发生在西方千里之外昆仑山中的事？

他又朝后看去，却见四壁潮湿空荡，只有靠近楼梯的地方画着一副画像，画上之人手执玉笛，衣袂仙然，周身有数只白鹤回环翔舞，他再仔细瞧那人容貌，眉眼间竟与当初在观世峰上所见到的祖师画像极为相似，且苏清弦自幼从师父墨清易处曾闻，门中祖师生前随身携笛伴鹤，他愈发肯定这画中人定是祖师云步月。

可是上清门祖师的画像怎会出现在这里，又是谁人所画？苏清弦百思不得其解，他微微颦眉，摇了摇头，退开两步，拂去衣袖灰尘，唤顾思悔清声道：“思悔，快过来随我跪拜祖师画像。”

顾思悔吃了一惊，朝那画像瞧去，却见那人神情温柔，含笑相望，没想到传说中超凡脱俗的祖师竟然这般亲和，忙走到苏清弦身后跪下，与苏清弦一同朝那画像磕头。

行过礼，顾思悔忍不住问道：“师叔，祖师的画像是谁画上去的？”

苏清弦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朝隐没在黑暗中的阁楼上望去，断裂的梯木寂静无声，他走到火堆旁坐下，“等到天亮后，我到楼阁上去看一下，或许还有其它线索。”

顾思悔并不甚在意，他坐到苏清弦身边，从包袱里拿出两个馒头递给苏清弦。两个人便静静地坐在火堆前，听着木头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响。

顾思悔身体疲累，吃过馒头后很快困意袭来，就地躺下很快便熟睡过去。苏清弦脱下外衫给他盖在身上，自己也躺在旁边，心中想着墙壁上的祖师画像与望舒剑的事，反复思量却无果，过了好久才渐渐睡着。

到了半夜，苏清弦忽觉门外有异，睁眼坐起望去，却见破败的窗棱外似有漫天星光洒落，映得整间房屋熠熠生辉。

顾思悔也为这异光惊动，揉着眼坐起身，却见窗外飞进来一点柔弱碧光，在半空中时隐时灭，盘旋在二人周身。

苏清弦觉得那斑驳光影甚是古怪，然而却又不似毒物，不由奇怪道：“这究竟是何物？”

顾思悔伸出手，那团亮光便停落在他指尖，仿佛累了似的，一闪一闪，顾思悔的眼眸顿时发亮，欣喜欢呼：“这是萤火虫！怀策对我说过，山下有一种小虫，到了夜晚就会发光，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明亮。”

说话间，那小虫展翅飞去，悠悠飘出窗外，顾思悔忙起身打开门，但见外面漫天萤火虫在夜幕中漂浮飞舞，宛若无数星辰落入凡间，他惊讶地望着照亮黑夜的莹莹碧光，不由自主走入其中，萤火虫跟随着他在身边盘旋轻舞。

苏清弦见阁楼之中亦飞舞着许多萤火虫，将室内照亮，便运气轻功跃上楼台，闪身走进阁楼中。

顾思悔站在萤火虫群中央，观赏着这璀璨景象，正看得忘我，忽然萤火虫开始陆陆续续朝祭台上飞去，宛如流光掠水，渐渐全部聚集停落在祭台正中那座石像上。但见那尊石像仿佛被披上一袭碧玉光华的夜衣，光芒冲天，映彻夜空。

顾思悔这才发现那尊石像原来是个女子，她的容貌虽然看不清楚，然而应该是极美，脸庞微仰，深深凝望着夜空，萤火虫在她周身飞舞，又渐渐朝夜空中散去，女子身上的光华渐渐暗淡，然而顾思悔依旧痴痴望向萤火虫离去的光影。

不知何时，苏清弦走到顾思悔身后，轻声唤道：“思悔。”顾思悔转头看向苏清弦，但见他微微颔首，二人便回到屋内。

苏清弦从怀中取出一本被烧得只剩少许的典册，映着火光翻阅道：“这是我在阁楼上发现的。上面应该是存放典籍的地方，只是不知何故被人焚毁，只剩下这半本。”

顾思悔好奇地凑过去道：“师叔，这上面写的什么？”

苏清弦指尖轻动，飞快地翻动整本典册，沉吟一会儿道：“这是一本族谱，记载着风氏家族所有的嫡庶后代。”他指向首页，“风氏原本是当地的仕宦名门，这座祭月台就是他们修筑的。”

顾思悔点点头：“那后来呢？”

苏清弦轻轻摇了摇头，在翻阅族谱时发现风氏经常与朝廷显贵联姻，门中也经常出现高官名士，只是越往后看家族便日趋衰败，直至最后一页，也是整卷中保留最为完整的一张，详细记录着当时风氏嫡系唯一的女儿，名唤风青萤。

顾思悔也被这记载所吸引，虽然认不全字，但仍旧跟着苏清弦一齐往下看。据说风青萤出生时，正值夜半，忽有无数萤火虫从四方飞来，在屋顶上飞舞盘旋，族中以之为异，便以青萤作为她的名字。

顾思悔看到此处，不觉脱口道：“真有趣。”

苏清弦不语，继续朝下看，那风青萤自幼天资聪颖，精擅歌舞音律，尤擅箜篌，容貌清丽无方，族人皆看重喜爱。她长至十八岁嫁与当时的清平王为妃，清平王甚为宠爱，赐名为“青妃”。

苏清弦轻轻念出这两个字，喃喃道：“难道她就是苏琦提起的以望舒剑为陪葬的青妃？”

顾思悔见那页反面还画着画像，便用手拨开，目光所及，不由“咦”了一声。

苏清弦颦眉看去，不由一怔，但见那画像上的女子竟然跟观世峰祖师画像后所藏的那幅美人图上的女子容貌一般无二。他心中惊疑之余，又自怀中取出美人图展开细细对照，果然一模一样。

他不由心中一惊，前后推敲起来，莫非当初祖师所爱慕的女子便是这风氏族谱中所记载的风青萤，当年祖师将望舒剑赠与风青萤，她嫁与清平王，死后以望舒剑陪葬，再推算时间，并无不合之处，心中便愈发肯定，看来苏琦所讲的故事极有可能是真的。

想到此处，苏清弦心中生出几分希望，也许此去湄水城，真的能够找到望舒剑的下落。他侧头看了眼顾思悔，折腾了半天，他已然十分困倦，不住打着呵欠。

苏清弦收起美人图，轻声道：“你若困了，便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顾思悔脑袋已然昏昏沉沉，实在懒得去想这其中的缘故，便答应了声，歪在一旁睡着了。

苏清弦又添了两根柴火，耳边闻得外面山中不知名的虫儿清鸣，和衣而卧，也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