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渡头送别

烟雨如丝，渡头水边的柳色深青似墨染，苏琦站在柳下，穿着一身豆绿牡丹绣襟锦衫，走来走去来回张望。自从有了治疗疫病的解药，疫情回转，他也总算不用再被父亲支使着做事，今天一早便来到渡头上，想碰碰运气，看是否还能找到那夜请自己喝酒的人。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个南疆人充满神秘，漆黑宽阔的襟袖中似乎藏着数不清的故事。

这时，忽然头顶方向传来一声轻轻嗤笑：“苏小公子，你是在找我吗？”

苏琦循声望去，但见头上柳树斜枝间坐着一个人，正是他要找的莫幽篁，仍旧是当夜那身衣裳，随意搭着两条腿，俯视而下，掩映在深深浅浅的柳叶中，那张妩媚精致的脸蛋愈发显得惊心动魄，苏琦饶是情思未开，也不由得心中一动，抬手指着他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莫幽篁勾唇浅笑：“我为何要告诉你我的名字？”

苏琦一时怔住，想了想又道：“你不告诉我也行，我请你喝酒，你可不可以再给我讲故事听？”

莫幽篁从树上轻盈落下，朝着苏琦浑身上下打量一番，柳眉轻挑：“我可以再给你讲故事，不过你要帮我做件事。”

苏琦忙点头道：“你尽管讲，只要我能办到就一定帮你做。”

莫幽篁狡黠一笑，他待在燕栖镇的这几天，把镇上的情况打探得一清二楚，眼前这个傻傻的少年正是苏府的公子，而顾思悔师侄二人就住在苏府中。他本来只想再找个机会看看顾思悔的伤势恢复得如何，可是几天来从不见顾思悔人影，想必是他的师叔警惕防备，不让他出来，因此他便打上苏琦的主意，对着苏琦笑道：“这件事对你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你府上可住着一个叫顾思悔的人？”

苏琦睁着圆圆的大眼睛道：“他跟我是好朋友，怎么，你也认识他？”

莫幽篁含笑点头：“不错，我跟他倒也算有缘，听说他现在住在你家中，我有几句要紧的话想跟他讲，因此烦劳你引他来此与我相见，如何？”

苏琦心想原来竟是这等小事，正准备满口答应，心念一转，却又作难道：“这本是件容易事，但是思悔的师叔却管他甚严，不让他随意出府，思悔又很听他的话，恐怕未必会答应前来。”

莫幽篁却仍旧一副怡然神情，忽而探出手去朝苏琦腰间一勾，手中便多出一枚玉佩，那玉通体碧玉澄澈，又缀以数枚巧夺天工的小明珠，一看便知是十分贵重之物。

果然，苏琦忙急道：“你快还我，那是我家祖传的古玉，不能随便给别人。”

莫幽篁却反而不慌不忙，将玉佩抛向半空复又接住，直把苏琦吓得不轻，又听莫幽篁徐徐道：“既是你的东西，我自然会还你，不过现在正好可以借我一用。”

苏琦圆圆的小脸皱得跟苦瓜似的：“你要我的玉佩有什么用？”

莫幽篁拎着玉佩在苏琦眼前晃了一圈，眯起眼道：“你不如告诉顾思悔，你在渡头边弄丢了祖传的玉佩，让他来帮你找，我见到他来，自然就会把玉佩还给你，而且再给你讲个特别有趣的故事，你看如何？”

苏琦本觉着不应该欺骗朋友，然而在莫幽篁的威逼利诱之下，他几番犹豫还是答应下来：“好，我便依你之言引他前来，不过到那时你可得说话算数，把玉佩还给我，还得给我讲故事。”

莫幽篁转身靠在树上，朝他勾笑道：“一言为定，我就在此处等你。”

苏琦看了看莫幽篁，一跺脚转身朝苏府跑去。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莫幽篁几乎要笑出声，这个小笨蛋，既然我强抢你的东西，难道你就不会再抢回去，居然这般任人欺负？

莫幽篁拎起玉佩细细打量，但见那碧玉上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蛟龙，盘旋在巍峨连绵的群山间，那山峰上的嶙峋奇石亦清晰可见。他本以为这只是枚上佳的古玉，不过名贵些罢了，没想到那玉上竟会雕刻着如此精致入微的图画，实在是稀世罕见。

莫幽篁在南疆亦见过许多奇珍异物，见识广博，隐隐觉得这玉上的画倒像是隐藏着什么秘密，却不知暗指何意，不由微微颦眉，正苦思冥想间，忽闻有脚步声前来，他抬头望去，正是苏琦带着顾思悔朝渡头走来。

莫幽篁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款款走上前去笑道：“顾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顾思悔不料竟会遇到莫幽篁，他本是帮苏琦寻玉佩来的，瞒着苏清弦偷偷出门，心中正忐忑，冷不防被莫幽篁挡在跟前，怔了怔道：“是你，你怎么还没走？”

莫幽篁唇边勾起一抹笑：“我惦记着你的伤，所以想看一看你再走。”他暗暗打量顾思悔，见他精神尚好，只是脸颊犹自微白，想来是余毒未清，身体受损未曾完全恢复的缘故，不禁惊叹他剧毒不侵的禀赋，同时更加激起他的好奇心，决心要把这其中的缘故弄清楚。

顾思悔被他盯得不自在，转身要避开他，却被莫幽篁展袖拦住：“顾兄弟莫走，我还想跟你说几句话呢。”抬眼瞥见苏琦跟在后面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便将手中玉佩抛还给他。

顾思悔眼见苏琦的玉佩失而复得，又转头看向莫幽篁，饶是他心性耿直，也看出是他二人联合骗自己出来，不由生气质问：“苏琦，你的玉佩根本没丢，干嘛要骗我？”

苏琦手忙脚乱地想要解释，却又说不清楚，还是莫幽篁接过话道：“顾兄弟不必怪他，谁让你师叔把你管得太严，我才只好用这个办法骗你出来。”

顾思悔眉头一皱，只觉得此人果真如苏清弦所说不可相交，当下不愿再与他说话，转身便要掉头回去。

莫幽篁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搭在顾思悔肩膀上，满不在乎笑道：“顾兄弟，你我还没好好说话，怎么这就要走？”

顾思悔只觉那只手如钢爪般牢牢扣在肩上，让他竟动不了分毫，心中一怒，反手捉住莫幽篁的手腕用力一翻，硬是将那只手生生扒开。

莫幽篁没想到他身体受伤未愈竟还有如此内力，不禁微微颦眉：“我从前倒是轻看你。”当下手腕轻转，从顾思悔的手中滑出来，腕间却被顾思悔捏得生疼，红痕清晰地划在白皙的手腕上。

顾思悔皱眉道：“你若再敢拦我，我便对你不客气。”

莫幽篁自知倘若真拼武功，他倒未必是顾思悔的对手，况且他也并不真想跟顾思悔翻脸，当下脸色转变，又浮起笑意：“你若执意要走，我又岂会拦你，看到你身体恢复，我也可放心走了。”

顾思悔轻哼一声，头也不回抬脚便走。倒是苏琦听到莫幽篁要走，忍不住走到他跟前小声问道：“你要走了？”竟也不计较莫幽篁刚才故意戏弄他的事。

莫幽篁将目光从远去的顾思悔身上收回来，又轻轻瞥了苏琦一眼，他对苏琦远不如顾思悔那般上心，因此只淡淡点头：“是。”想起刚才允诺苏琦要给他讲故事听，朝周围看了看，指向渡头边上客人稀少的面摊，“我请你喝酒。”

苏琦亦步亦趋跟在莫幽篁身后，不知为何心中竟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异乡客有些不舍，心情低落地坐在茶桌旁，沉默不语。

摊主热情地倒上两碗竹叶酒，莫幽篁端起碗，却瞧见苏琦闷闷不乐，不觉好笑，没想到这个天真活泼的小笨蛋也会有发愁的时候，不由问道：“你莫非有烦心事？”

苏琦点点头，看向莫幽篁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却仍忍不住向他倾诉：“我爹他……给我定下一门亲事。”

莫幽篁尝着清酒，并不以为意：“男婚女嫁，自古皆然，并没有什么不好。”

苏琦却急辩道：“可是我从没见过那个女子，我、我也不喜欢她，又为何要娶她？”

莫幽篁险些笑出声来，放下酒碗托着腮道：“你又没见过她，怎会知道不会喜欢她？”

苏琦却正色看着莫幽篁：“人虽有情，却不可滥情。我只有一心，只愿找个自己真心喜爱的人，共度一生，余者再好亦非我所愿。”

莫幽篁闻言，不由一怔，继而托起酒碗一饮而尽，轻声叹道：“说得好，今日受教了。”

苏琦却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摆手道：“我并没有说教之意，只是心里怎样想就说出来。”眼眸露出好奇，“听说你们南疆风俗允许男女自由结合，倒比我们中土好上许多。”

莫幽篁微微苦笑：“那倒未必，天下有情之人都未必能够成眷属。”他站起身，朝渡头远方眺望，湖水之上有一条小船渐渐朝渡头靠近。

苏琦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细雨之中那小船轻轻靠岸，船上走出来两个人，衣衫服饰皆与莫幽篁相似，他不由黯然道：“你要走了。”

莫幽篁朝船上二人颔首示意，转身对苏琦道：“我还欠你一个故事。”

苏琦一双杏眼直直望着莫幽篁，咬了下嘴唇道：“先留着吧，如果以后还能再遇见你，再说给我听。”

莫幽篁自幼在南疆长大，南疆不似中土礼教严格，他早早便懂得男女之情，看苏琦这副依依不舍的模样，看来八成是对自己动了心，他眼珠轻瞥，却毫不留情地温声道：“天下之大，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恐怕以后再无相见之时，我看你还是乖乖听你爹的话，娶妻生子，安稳度日。”说罢，脚尖轻点，便飘然落在船头。

苏琦朝前紧跟两步，却只得眼睁睁看着莫幽篁与自己隔着一脉碧水，小船远去，渐渐消失在天水之间，细雨飞濛，渐渐沾湿他的鬓发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