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夜抚琴

清冷月色下，直到彻底瞧不清莫幽篁的身影，苏琦才转回身喃喃道：“真是个奇怪的人。”低眼一扫，莫幽篁坐过的地方上不知何时桌上竟放了一片银叶子，像一枚轻盈明亮的竹叶，苏琦拿起银叶细细瞧了瞧，从怀里掏出钱袋，却把银叶子放入怀中。

摊主刚刚把热腾腾的面端上来，苏琦随意问道：“李二叔，算上刚才那位客人，一共多少钱？”

摊主在系在腰上的布巾上搓了搓手：“一共五十文钱。”

苏琦险些一口面汤全部喷出来，指着面前的面碗道：“这可是素面，几天没来，居然这么贵？”

摊主朝旁边一指：“那位客人整整喝了八碗竹叶酒。”

苏琦朝旁一瞧，果然被灯影遮挡的地方还摞着一叠空碗，他只好苦着脸从钱袋里数了五十文钱交给摊主，心想这个月的例银又得省着点花了。

苏家以玉石生意发家，家产颇丰，然而历来家风甚严，苏牧之对苏琦处处定下规矩，虽然苏琦日常用度皆精细，然而却不可随意花销，每月也只有五两银子的月钱。因此苏琦虽然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要娇惯些，然而却并没有纨绔子弟的挥霍恶习，对待身边之物皆很爱惜。

路边小摊的面食虽然不如苏府厨子的手艺好，但是苏琦依然把素面吃了个干净，把面汤也喝了半碗，这才起身道：“李二叔，我吃饱了，先回家去了。”

摊主应了声，目送苏琦离去的身影，边收碗边嘀咕：“这苏家小公子倒不挑食儿，连我家二狗都不爱吃素面，他却连汤也喝了。”

月色渐浓，照在燕栖镇高高低低的青墙屋檐上，苏府静谧的后门处，一个人影轻轻推门而入，正是苏琦，他掩上门，对正打着灯笼揉眼睛的看门下人问道：“我爹今天问起我没？”

下人摇头道：“老爷今天忙着熬药分给镇民和流民，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

苏琦心中暗喜：“那就好。”他拎着盏长明灯，一路穿过白石桥，绕过回廊，经过西厢门廊的时候，伸着脖子朝里头瞅望了下，却被合欢树遮挡，什么也瞧不清，他又嘀咕一声，一跺脚转身走了。

月光照在西厢墙边的合欢树上，如轻纱般朦胧清幽，房内的灯盏未熄，苏清弦躺在床上，听着西厢廊外的轻微脚步声渐渐消失，睡在旁边的顾思悔打了个哈欠：“定是苏琦从外面回来，他一向走路都慢腾腾的。”

苏清弦轻轻“嗯”了声，倚在床头望着映在窗户上的合欢树影怔怔出神，神思虽然倦怠，然而心中烦恼却挥之不散，实在难以入眠。

突然，顾思悔“咦”了一声，好奇地凑近苏清弦的胸前，盯着他的脖颈满眼好奇：“师叔，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

苏清弦闻言，伸手从内裳中掏出一枚小物，原来是用细绳穿着的一枚古玉，因他将玉裹在衣物中的缘故，若非只穿件单衣，否则很难发现。但见那玉通体碧玉澄澈，玉上雕刻着一幅图，一只凤首长尾的神鸟围绕着一轮圆月上下飞舞，做工极为细致。

顾思悔借着灯影打量着古玉：“师叔，这块石头好漂亮，是谁给你的？”

苏清弦见他颇喜欢这枚玉，便将古玉放在他手中，顾思悔顿觉一股淡淡暖意从玉上传来，又听苏清弦道：“师父曾对我说，这枚玉是我娘留给我的。”

顾思悔将那玉举在灯下，发现那玉上的神鸟舞月图栩栩如生，彷如活的一般，连神鸟身上的羽毛都清晰可见，而那轮圆月皎白无瑕，还隐隐透着清辉，他听苏清弦提及自己娘亲，便问道：“那你娘现在何处？你要不要去找她？”

苏清弦却轻轻摇头：“师父告诉我，她当初就因为病重才把我托付给师父，想必早已不在人世。”他自幼跟随前任掌门墨清易习武练剑，与他感情深厚，却对自己生身父母无甚感念，因此提及亡母，也只是心中淡淡惆怅。

却听顾思悔叹道：“我却连自己的爹娘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们当初为什么不要我。”

苏清弦想起顾思悔是自襁褓中就被带回上清门抚养，自然更不知亲生父母，且又养在闲鹤台那样冷清寒苦的地方，不由心生怜惜，轻抚他的头发安慰道：“他们想必是有苦衷才会弃你不顾，倘若他们知道你平安长大，心中一定很欣慰。”

顾思悔点点头，把玉石还给苏清弦：“那我们就快点去找到望舒剑，然后一起回上清门。”

苏清弦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仿佛找望舒剑是轻而易举之事，不由微微苦笑，却没有说什么，见顾思悔钻进被子里，便熄灭灯烛，房中倏然暗下来，不一会儿便传来顾思悔均匀的呼吸声。

苏清弦替他掖好被角，自己却起身穿好衣裳，推门而出，天空中一轮明月，静静照彻池阁，四周静谧，唯有草虫幽鸣。

难得这般清明月夜，苏清弦想要舒解烦闷，便沿着走廊步出西厢，清风徐来，吹动发梢，他不知不觉已走到回廊尽头，但见四下草木荒茂，像是被废弃许久，墙角处一道低矮月门，墙上爬满青藤。

苏清弦望向那道月影下显得格外清寂的小门，仿佛被什么催动似的，脚下便不由自主地朝那月门走去。他低头穿过月门，放眼望去，但见一片浩渺碧湖，数顷莲叶在月下轻摇翻动，仿佛碧波翻涌，湖上叶间涌动着一股如轻纱般的薄雾，缥缈出尘。

而湖上独有一座小楼，亭亭立在水中，楼上檐角挂着一盏明黄的纸灯笼，在夜风中飘忽明灭。苏清弦沿着水岸湖桥走向湖心小楼，阁楼虽旧，却未有灰尘，步上二楼的一瞬间，苏清弦突然精神恍惚起来，竟仿佛曾经来过此处一般，然而是只短短一瞬，他立即又恢复冷静，站在楼间拐角打量四周。

阁楼并不大，却布置得清雅精致，房间正中放着一张绣着月下合欢的纱屏，屏风之内对着栏外放着一张琴案，案上放着一张体态优美古琴，静静映在朦胧月光下，琴弦被清风微微拂动，发出细微的鸣声。

苏清弦自幼跟随先师墨清易，耳濡目染之下对音律亦颇精通，只凭风拂琴弦之音便知那古琴必是琴中上品，不由走上前去，端坐于琴案前，抬指轻划，顿时一阵清妙之音自弦上传来，如月下清风拂林穿叶，他不由出口赞道：“好琴。”

墨清易生前尤善抚琴，每于闲时便坐于雪亭之中，无须焚香设案，只盘膝而坐，将古琴放在腿上，抚琴自乐。而苏清弦则常常在雪亭之侧的空地上，听着师父的琴声练剑，琴音清和，伴着漫天飞雪，师父的身影便如梅雪般高洁。

而此刻苏清弦看着眼前的古琴，心中不由开始思念故去的师父，指尖不觉轻轻拨动琴弦，月亮的清辉照在他双眉微颦的脸颊上，一阵夜风轻轻吹进来，拂动他鬓间的垂发，不知不觉间，他的眼眸中隐隐泛着泪光，只怔怔凝望着落在地上如霜般的月影。

忽然，楼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苏清弦顿时回神，指尖骤停，转头朝屏风后望去。但见一个人从晦暗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来，却是洛恨骨，他穿着一身牙白宽袖锦衫，整个人站在月光下，浑身好像披着一袭淡淡清辉，朝苏清弦温柔含笑：“原来是你在弹琴。”

苏清弦却收敛神情，如临大敌般站起身，冷声道：“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

洛恨骨感受到苏清弦浓浓的敌意，不由微微苦笑，走上前去，痴痴凝望着案上的古琴，俄顷轻叹道：“此琴名凤仪，乃是我亡妻生前的心爱之物。”

苏清弦不由心中一怔，没想到刚才一时唐突，竟误用他人的遗物，于是歉声道：“抱歉，我刚才并非有意冒犯。”

洛恨骨却轻轻摇头：“无妨，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么优美的琴声了。”他不知为何，对眼前这个并不喜欢自己的少年有种莫名的亲近之感，忍不住想跟他多说几句话，“我虽然不会弹琴，却也略懂琴音，方才你所弹奏的琴曲名唤‘水云天’，本应有悠扬自得之趣，然而曲中却暗含惓惓之意，是否睹物思人，思念先师？”

苏清弦听他提及师父墨清易，不由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师父，难道你认识他？”

洛恨骨看了眼苏清弦，当初下山后，他自叶怀策口中得知这个屡次阻拦他的少年正是上清门前任掌门墨清易所收的最后一个座下弟子，看到他不禁又想起当初在上清门时的种种，不由喟然轻叹：“也许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我从前的身份，其实我曾经跟你一样，都是前任掌门墨清易的座下弟子，如今上清门的掌门凤九仪曾是我的师兄。”

苏清弦闻言，顿时心中震惊，他直直望向洛恨骨，心中却没有半点关于他曾被师父收为弟子的传闻，他也不敢相信，师父竟然会收一个师门叛徒为弟子，苏清弦怔了一会儿开口道：“师父生前告诉过我，除了掌门师兄之外，另有一位去世多年的顾师兄，却从未提起过你。”

洛恨骨的眼神暗淡下去，他的脸上浮现悔恨的神情：“我背叛师门，师父厌恼我，自是理所当然。”又垂眼道，“师父他品性高洁，我实在不配提起他。”

苏清弦从他话语间感受到他对先师的敬重，心想或许他所说也未必是假，便问道：“倘若师父果真收你为徒，那你后来为何会背叛师门？”

洛恨骨的眼眸中涌起压抑的痛苦，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颊惨白如纸，苏清弦见他如此情状，心中觉得他十分可怜，不忍心再问下去，正准备让他不必回答，却听洛恨骨怅恨道：“这世上有太多的事身不由己，我当初是因为盗走门中的御月剑法，因此才被囚禁在困龙谷中。”

苏清弦惊道：“原来盗走最高两重御月剑法的人竟然是你？”他身为掌门的座下弟子，自幼跟随墨清易修练御月剑法，自然也知道剑法本有六重，然而不知为何最后的两重在十八年前却遗失无踪，门中从无人提及其中内情，如今才知晓，原来竟是被眼前的这个人给盗走了。

“那两重剑法现在何处？”苏清弦又忙追问。

洛恨骨却轻轻摇头：“当时一片混乱，我亦不知那剑法流落何处。不过，我已经派人四处去找，若能找到必会归还上清门。”

苏清弦见他态度诚恳，确实诚心悔过，心中不觉一软，也不再觉得他似先前那般可恶，于是放缓声音道：“但愿你能够信守今夜的承诺，或许师父在九泉之下能够原谅你。”他朝旁边退开两步，转身准备离开。

正当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洛恨骨突然开口唤住苏清弦，怔了怔道：“师父临终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苏清弦犹豫了下，念及他毕竟也曾经是师父的弟子，且对师父这般敬爱，便答道：“师父过世的那天夜里，雪下得很大，他在弥留之际嘱咐我，把柜子里放着的雪貂围肩放在他的棺椁中，那是他唯一的陪葬物。”他的脸上浮起疑惑之色，“不过师父生前却从来没有用过那件围肩。”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月光如霜，将二人的头发镀成朦胧的银白，苏清弦等待了一会儿，不见洛恨骨回应，便偏过头向他看去，却惊讶地发现，洛恨骨的脸颊上，有两道清晰的泪痕，而他眼眸中的泪水正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映在盈盈月光下，就好像初秋清晨明亮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