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生奇石

细雨如织，浸湿走廊上的木栏，压低枝头的合欢树上，已然有星星点点嫣红点缀在碧枝间，一缕合欢从枝头缓缓飘坠，被风轻轻一送，落进雕窗里床上正在熟睡的顾思悔脸上。

脸颊上传来微微凉意，顾思悔睁开眼，渐渐清醒起来，眼眸忽闪，瞧见窗外已是薄暮，苏清弦却伏在窗边的桌上睡着了，不时有如丝般的细雨从窗外飘进来落在他身上。

顾思悔便起身，赤着脚悄悄走到他身边，将自己的外裳给苏清弦披上，眼神不经意间扫到搁在一边的画轴上，便好奇地拿过来展开，顿时一个穿着石榴红缀雪衣裳的美丽女子出现在眼前。他自幼长于上清门，从未见过如此婉丽风华的女子，顿时为之吸引，忍不住细细端详起来。

忽听一个声音犹自带着朦胧倦意道：“思悔，你怎么没穿外衣？”

顾思悔放下画像，看着苏清弦轻轻揉了揉鬓间，已是睡醒，心中对画像颇好奇，便问道：“师叔，你认得这画上的人吗？”

苏清弦定神一瞧，只见顾思悔手中正拿着美人图，心中一怔，轻轻摇了摇头：“不认识。”

顾思悔瞟见美人图右下角写着数行小字，多半不认得，只大致猜测有个人在玉水这个地方送给别人一样叫做望舒的东西，想来苏清弦来到燕栖镇多半是要去玉水，且跟这样叫望舒的物件相关，便将美人图还给苏清弦问道：“师叔，你是不是要去玉水找什么东西？”

苏清弦收起画轴放入怀中，微微颔首：“既然你我要结伴而行，又师出同门，我便不瞒你，这画上所提及的望舒剑乃是我们上清门开派祖师的秘物，他当年将望舒剑赠与这画中女子，并留下遗命百年之后便要将剑找回来，可惜这许多年来都下落不明，我此次下山就是为了寻找此物。”

顾思悔眨眨眼，奇怪道：“既然送给别人，又为何还要拿回来？”忽然肚子里传来一阵叽叽咕咕的响声，他捂着肚子撇撇嘴，“好饿啊。”

苏清弦顿时忍俊不禁，将桌上的点心推到他跟前，又合上窗将风雨都关在外头，看着顾思悔坐下来狼吞虎咽，看来是饿极，然而既然有这样好的食欲，那么身体自然也恢复得很好，便放下心来。他素来爱洁净，此番一路奔波泥泞还未曾梳洗，便自去隔间沐浴净身。

顾思悔素来心大，只急着填饱肚子，便将那美人图忘在脑后，耳边听得屏风后不时传来水声。待他吃饱了，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角，一抬眼看见苏清弦洗完澡从绣着桃花的屏风后转出来，顿时惊呆了。

出门在外自然一切从简，苏清弦此刻只穿着一件霜白的外裳，如玄绸般的长发带着微微湿漉披在肩后，只用一截短布系着，发梢犹自不时往下滴落水珠，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温润如玉般的秀美之气，好似刚刚被细雨沾湿的皎白桃花，花间还滚动着莹白的水滴。

顾思悔从前只知苏清弦剑法绝妙，性情又清冷，至于模样却是从未敢细瞧，如今猛然见他这样秀美出尘的模样，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盯着苏清弦瞧却不出声。

苏清弦在他旁边坐下，见顾思悔神情异样，不由问道：“怎么了？”

顾思悔连忙将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正要说话，突然胸口一股血腥上涌，他忙捂着嘴奔到门外，俯身朝栏下水中吐出一大口污血。

苏清弦心中一惊，忙跟出去，顾思悔捂着胸口咳嗽数声，脸上却恢复了几分气色。苏清弦不由松了口气，看来这是他体内的毒血，一旦吐出来，自然对他更好。

可是门口处却传来一声惊呼：“思悔，你怎么吐血了？”

二人循声望去，但见斜枝掩映下，苏府小公子苏琦满脸惊慌，不知所措地站在西厢门廊处，他本是兴冲冲来找顾思悔，乍见他吐血，顿时吓得连手中的斑竹笔也惊得掉在地上。

苏清弦与苏琦有过两面之缘，知道他与顾思悔是朋友，便解释道：“你不必担心，思悔吐出的是毒血，反倒对他身体有益。”

苏琦这才捡起斑竹笔走过去，犹自惊魂甫定，圆圆的大眼因为担忧微微弯着，看了看顾思悔，又瞧向苏清弦，顿时眼睛又瞪得圆圆的，不敢置信道：“你就是我爹他们所说的那个大侠。”

苏清弦谦虚道：“‘侠’字不敢，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

苏琦又将他从上到下好好打量一番，眼眸中顿时光芒闪动，仿佛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顾思悔问道：“苏琦，你是不是来给我讲故事听？”

苏琦却摇头，大大的眼一瞬不瞬盯着苏清弦不肯挪动半分，满怀期盼道：“恰恰相反，我来是想请苏大侠给我讲故事。”他凑近苏清弦，早已把随身携带的玉册打开，举着斑竹笔整暇以待，“苏大侠，我想知道你来燕栖镇做什么，昨天你们去玉垒山又发生何事，你能否详细告诉我？”

苏琦自然不知苏清弦是奉门中秘令来找望舒剑，苏清弦自然也不会告诉他，况且苏清弦向来性情清冷，寡言少语，因此只淡淡道：“我为何前来是我的私事，无可奉告，至于玉垒山之事，也无甚可言。”

苏琦自幼被苏府上下宠爱，除了苏牧之没人敢对他如此冷淡，顿时犹如一盆冷水浇在头顶，他指着苏清弦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这人怎么这般无情，我可是诚心诚意来看你，你……”

苏清弦懒得与他小孩脾气计较，转身回房，苏琦见他愈发不搭理，顿时气得连连跺脚。

顾思悔见状，摸摸脑袋：“苏琦，要不我把昨天发生的事告诉你，你别生气好不好？”

苏琦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忿忿甩袖道：“我才不稀罕听！”说罢扭身便跑开，一口气跑出苏府，犹自不解气，边走边埋怨，一直走到明月东升，他才觉得心中愤怒平息下来，顿时觉得腹中饥饿，一抬头前面渡口处尚有一家面摊，摆着两张桌子，桌旁挑着一盏纸灯。

苏琦走过去，拿袖子擦了擦面前的桌面，头也不回喊道：“李二叔，给我来碗面。”

煮锅前的摊主立即答应着，揭开汤锅把面丢进去，对苏琦道：“苏小公子，怎么今天得空上我这里吃面，我还有自家酿的竹叶酒，要不要来一碗？”

苏琦没好气道：“别提了，我家来了个十分讨厌的人，偏偏我爹还说他是个大英雄。”说着心中顿时又生起气来，想要碗酒喝消解烦恼却又怕被苏牧之知道会挨骂，眼神又不时朝酒坛那处瞟去。

正犹豫间，忽听旁边一个声音开口道：“老板，给这位小公子来碗酒，我请客。”

苏琦一愣，循声望去，但见旁边桌子还坐着一个人，只是位置偏僻，隐在灯影之外，因此方才竟未注意到。那人穿着一身黛紫内裳，外头一件滚金绣襟漆黑宽袖锦衫，额头上戴着一串金线编织的兽骨头饰，腰间似乎挂着铃铛，他端起酒碗喝酒的时候，便会发出轻微清脆的响声。

苏琦最喜欢不同寻常的事物，顿时便被他吸引住，直到摊主给他倒酒来才回神，望着那人道：“谢谢你请我喝酒。”

那人正是莫幽篁，他端起酒碗微微侧头，露出半张俊俏妩媚的脸，眼眸狡黠朝苏琦勾唇一笑，举了举酒碗示意道：“不客气。”他早就看到苏琦沿着水边的青石路踢了半天石子，看起来比顾思悔还要呆傻几分，正好觉得无聊，便有心逗一逗他。

莫幽篁垂下眼，慢悠悠道：“刚才听公子说家里有个让人讨厌的人，不如说来听听，这人是如何惹你生气。”

苏琦端起碗猛地喝一口竹叶酒，一股清冽辛辣味道顿时弥漫开来，他抹了抹嘴，忿忿道：“那人仗着自己本领高强，又为咱们燕栖镇寻得药草治疗瘟疫，便心高气傲不理睬我。”

莫幽篁心智机敏，顿时便猜到他所说之人极有可能便是苏清弦，便问道：“他身边是否还有一个年纪相仿却受了伤的年轻人？”

苏琦点点头，随即又问：“你怎么知道，难道你认识他们？”

莫幽篁舔舔嘴唇微微而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着又端起酒碗慢慢喝。

苏琦见他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别样的风情，便端着碗坐到他身边，托着腮问道：“你从哪儿来？”

莫幽篁漫不经心地啜着酒，看了苏琦一眼，答道：“我从南疆来。”

“南疆？”苏琦顿时瞪大眼睛，“难怪你跟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想了想又问，“听说南疆的风土人情与中土迥异，你的故乡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能否跟我讲讲？”

莫幽篁微微一怔：“你想听故事？”他望着眼前这个充满好奇的少年，眼神稚嫩得如同山林中初生的小兽，对一切新奇的事物都充满期待，他的心不由松动起来，望了望天上被流云穿拂而显得朦胧凄迷的明月，一阵夜风吹来，挂在渡头的灯笼轻轻晃动，莫幽篁拂了拂耳边被吹散的头发，边轻轻喝酒边道：“那我就给你讲一个关于‘三生石’的故事。”

苏琦插道：“传说三生石是掌管人世三生姻缘的奇石，难道你们南疆也有这个说法？”

莫幽篁并不回答，却慢慢道：“在南疆有一种古榕神树，名唤‘相思木’，其叶绚烂如云霞，可活千年而不枯。并且此木必得两株共生，根脉交错如血脉相融方可成活，倘若其中一株死去，那么另一株也会很快枯亡。”

苏琦怔然点头：“原来世上还有这般奇物，我以为只有人与人之间有情，兽者诸如狐鹤鸳鸯之类的灵物方有些许灵性，却不知草木也可以情深如此。”

莫幽篁没想到这个看似愚笨的少年竟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不由对他刮目，继续道：“若是用相思木的树汁，又浸以上好的古玉，时日长久，那玉便具有灵性，若是将玉石分成两半，彼此便能够相互感应。”

苏琦恍然道：“这分开的玉石就好比有情人，彼此感应就像是天命注定，怪不得叫‘三生石’。”

莫幽篁却冷声道：“玉石有情，人却无情，想当初我姑姑一片真心，把三生石赠与他人，谁料想却……”他一时激动，竟脱口道出当初旧事，话已出口才回过神，又忙止住。

偏偏苏琦却还追问不休：“却怎样？”

莫幽篁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看着苏琦一脸天真不懂世事，没想到竟险些跟他提起埋藏在心底的往事，他伸出手勾抬起苏琦的脸蛋儿，注视着他的眼眸，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以后你若有心上人，千万不要相信他，也许他会撒谎骗你的心，再把你毫不留情地抛弃。”说罢便松开手，带着几分醉意转身朝身后晦暗的夜色中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