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玉垒寻药 （上）

冷雨下了整夜，翌日清早，雨势转小，风细柳斜，整个燕栖镇都笼罩在烟雨之中。而小镇东街尽头的苏府门前，却挤满了蓬头垢面的流民。

原来苏牧之从苏琦口中得知流民将至的消息，立刻命家仆在门外搭起草棚以供流民栖身，又从库中取出米粮蒸煮，整整一夜，苏府上下十数下人皆忙得焦头烂额。此刻，苏牧之正冒着细雨，站在门口台阶上，有条不紊地指挥下人做事，他神情疲惫，却未有半点松懈。

正在这时，街道尽头的拐角处走过来两个人，正是苏清弦与顾思悔。苏清弦远远望见昨夜入镇的大批流民已然被安置妥当，不似昨夜那般凄惨，不禁心中暗暗佩服苏牧之。

顾思悔走上前道：“苏大哥，我们一早就听说你正在照顾这些流民，所以也想来帮忙。”又朝身后指了下，“酒楼的伙计去叫上其他镇民来帮忙，应该很快就会来。”

苏牧之闻言，眉头才稍稍舒展，他淋了一夜雨，此刻衣衫已然尽湿，头饰也歪歪斜斜，然而他却丝毫不在意，面上露出笑意：“如此那就多谢你们了。”

顾思悔却摆手道：“苏大哥你把自己家的食物分给他们，还照顾他们，你帮助那么多人，你最了不起！”

他的眼中露出敬佩的神情，冷不防从一间草棚里钻出一个人来，身上的衣衫也乱糟糟的，伸手便朝顾思悔的肩膀拍去：“喂，你来得正好，要不要听我说故事给你听？”

顾思悔转身看去，原来是苏琦，他仍旧穿着昨晚的水碧柳叶绣襟衣裳，只是衣襟皱皱的，头发也蓬乱不整，看来也是一夜未睡，然而圆圆的眼睛却依旧颇有神采，怀中抱着一个小纸册，册子上镶嵌一枚玉扣，正好挂着一支斑竹细笔。

苏琦蹦蹦跳跳转到顾思悔跟前，显然把他当作最好的听众：“我从这些人身上打听到许多奇闻异事，要不要听？”

苏牧之眉头一皱，轻斥道：“你别胡闹，眼下把这些流民安置妥当才最要紧，你既闲着，就去帮忙盛粥去。”

苏琦对这个父亲自幼又惧又怕，心中虽不情愿，却也只敢暗暗抱怨，把玉册朝怀里一塞，转身朝粥锅走去。

顾思悔见盛粥的下人忙得团团转，便道：“我也去帮忙。”却被苏牧之叫住，只见他轻叹一声，面上似有难言之隐，摇了摇头却又不说话。

苏清弦方才打量周围，发现有好几个人躺在草棚中，双目紧闭，脸色青白，似有异状，便开口指向其中一个问道：“请问阁下，这个人是否得病了？”

苏牧之点点头，吩咐下人将大夫请过来，这开口才解释：“不瞒你们二人，其实这些人当中有身患瘟疫者，我也于昨夜请了镇上大夫过来诊治。”又叹了口气，“然而大夫却也束手无策。”

苏清弦不禁微微皱眉，他自然晓得这种病的厉害，瘟疫不同寻常病症，若不及时医治，不仅患者有性命之忧，而且会极快蔓延开来，殃及无辜，他在来的路途中，就曾听闻有的村镇因为感染瘟疫，十之八九的百姓皆因此丧命，家家出殡，实在惨不忍睹。

想到此处，苏清弦心中忧虑，然而见苏牧之欲言又止的模样，却似仍有计策，只是难以言口，于是便道：“不知我们是否还能帮上什么忙，阁下只管开口便是。”

顾思悔也附和道：“对啊，苏大哥尽管告诉我们要做什么，我们一定帮你。”

苏牧之抬眼瞧见大夫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被人扶着过来，便朝旁边让让，对大夫道：“请先生把药材之事对他们讲一讲。”

大夫抚着山羊胡须，从怀里取出一本旧书，翻开其中一页给苏清弦二人瞧：“我家世代行医，在祖上传下来的医书上也记载过类似病症，这种瘟疫在水灾泛滥的年头最容易在民间横行，病者起初惧冷壮热，后来又惧热喜冷，如此反复后，饮食不进，神思昏厥而亡。”

顾思悔闻言不由咂舌：“真可怕，倘若这病在镇上传开，那可就糟了！”

苏清弦神情却仍旧镇定，见那药书下方列着数种药材，便询问道：“既然书中记有药方，为何却不按方配药，以治此症？”

苏牧之本来还想着苏清弦既是偶然来到燕栖镇，或许并不愿身处险境，没想到听闻疫病可怕之处后，不仅没有丝毫惧意，反而镇定自若，心中不禁对这个少年也生出几分敬意，听他发问，便解释道：“这药方中有一味药引，唤作玉引草，极是难得，据说向来只生长在玉石之中，我此生也只是听说过，却从未真正见过。”

苏清弦略一沉吟，颔首道：“我也曾在典籍中看到过关于玉引草的记载，此草无根，以玉石精髓为食，百年而成，人兽若食之，则可去浊而聚清，延年益寿。”

大夫不由眼前一亮，抚须夸道：“这位公子真是见多识广，玉引草稀世少有，只有历代君王才能够有幸享用，民间知之甚少，我祖上曾经给镇南王当过贴身医官，因此才会知此秘事，没想到你竟然也知道。”

苏清弦微微垂眼，将话岔开道：“我所知也仅此而已，既然玉引草为药引，那该到何处寻找？”

苏牧之朝他微微颔首，对大夫道：“老先生忙了一宿，不妨先回去休息。”老大夫点点头，收起医书，又被下人扶着离去。

苏牧之打量周围，见前来帮忙的镇民已经被管家分派事务，暂时不会有人前来打扰，这才压低声音，对二人郑重言道：“不瞒二位，此镇往东十余里临海之处，有一山名唤玉垒，乃是我苏家祖传家业，山中多产玉石，听家父在世曾言，玉石中便长有玉引草，只是山中险恶，多有猛兽毒虫，因此从不曾有人深入，一探究竟。”

顾思悔拍拍胸口道：“我以前打过猎，什么猛兽我都不怕。”

苏牧之看顾思悔一眼，轻叹一声：“此事本来应该由我亲自去，然而在下实在没什么本事，若是只托付给顾兄弟，又唯恐他遇到什么危险。”抬起头诚恳地望着苏清弦，“昨天我见少侠剑法高明，武功高强，若是少侠能够相助，想来会多一分胜算。”

苏清弦毫不迟疑道：“扶危济困乃我份内之事，我愿助阁下前往玉垒山寻找玉引草。”

苏牧之见他性情仗义，颇有侠义之风，不禁更高看他几分，心想若非此刻要事缠身，定当好好与他饮酒叙话，结识此等少年英侠，他转身指向东方：“临海有山数峰，其中一峰山下有水流出，名唤玉水，二位沿着此水入山，便是那玉垒山。”

苏清弦闻言一怔：“玉水？”

苏牧之不知他何故怔然，当下笑道：“不错，此水中藏有玉脉，多出水玉，故名玉水，我家产业便是借水中之玉而来。”他此言不假，苏家自迁至此处，便以开采玉水中的玉石为业，置办下许多产业，而水中摸玉的秘法，也只有苏家世代相传。

顾思悔一心只想早点找到玉引草，忍不住催促道：“苏师叔，我们现在就出发。”

苏清弦亦点头道：“事不宜迟，我们即刻便去。”

三人一番交谈后，雨势渐收，天光却依旧晦暗不明，苏府本就临水，河边桃花满树，花尖凝着雨水，不时滴落在水面上，荡起微微涟漪，树边系着一叶小舟。

苏牧之带着二人走到河边，让他们登上小舟，站在岸上送别道：“此舟行至前面十里处，二位便可以弃船登岸，待到夜晚，自可发现玉水。”

顾思悔不明所以，却又来不及问，眼看小船渐渐离苏府越来越远，顺水行船，加之水波不兴，二人便任凭小船悠悠向前，顾思悔坐在船头，望着岸上的郁郁碧树满枝繁花，又有数只白鹅在水中追逐嬉戏，自在闲趣，不由感慨道：“山下的日子真自在，不像在闲鹤台那般无趣。”

苏清弦正在船中静坐，闻言道：“你昨夜不还对我说，想要回上清门，莫非此刻又反悔？”

顾思悔连忙摆手，辩解道：“我才没有后悔，我说过要跟你回上清门，会主动跟掌门请罪，我说话算数，绝不会骗你。”

苏清弦其实心中清楚，顾思悔虽然有时会任性胡来，然而却是个心胸坦荡的人，自然不会撒谎，此次前往玉垒山寻药，也是他自告奋勇要去，心肠倒也还算侠义，念及此处，心中反而对他生出几分亲切之意。

顾思悔见苏清弦望着岸上出神，他与苏清弦两次相遇，第一次在上清门急于摆脱他，第二次在酒楼又一心想要打败他，都不曾细瞧过苏清弦的模样，此刻偷偷放胆瞧去，但见他一张鹅蛋似的脸庞，白如峰上初雪，眉若弦月照柳，一双薄唇如同春雨下的桃花般，夭夭怜怜，整个人临水而坐，眉尖轻颦，眼眸便如这一泓春水，令人如痴如醉，顾思悔不知不觉竟看得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