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谷异声（下）

凤九仪静静地站在廊上，观看顾思悔舞剑，几丝飞雪溅落在他的鬓间，他的神情平静，眼中却浮现淡淡欣慰之意。顾思悔的剑法固然尚稚嫩，然而传授给他的却是上清门的至高剑术御月剑法，单凭几天时间便能练到如此地步，已然颇为不易。

顾思悔舞毕，额头已然渗出热汗，然而心情却十分忐忑，担心会被凤九仪责备，只站在廊下，并不敢上前。

凤九仪却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又伸手替他拭去头上的汗水，难得面露微笑：“不错，今后勤加练习，想必定能将此剑法运用纯熟。”

顾思悔乍听他赞许，心情顿时愉悦起来，胆子也大起来，仰脸问道：“掌门为何今日来闲鹤台？”

凤九仪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我后日便要闭关，恐怕要得数月，因此今日来告诉你一声。”

顾思悔点了点头：“掌门的御月剑法要冲破最高的第四重，所以需要闭关。”

凤九仪微微颔首道：“我练到第四重不假，不过御月剑法并非统共四重境界，而是六重，剩下的两重剑法在二十年前被盗走遗失，至今下落不明。”

话音刚落，忽然从与闲鹤台相对的后山方向传来一阵隐隐的古怪啸声，势如隐雷，轰隆隆直颤得脚下也微微抖动起来，群鹤被惊动，拍打着翅膀清鸣起来。

二人都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顾思悔望着朦胧飞雪之外的浓暗夜色，心中涌起一阵隐约的不安，低声道：“掌门，那是从困龙谷传来的声音，这几年来，夜里总能听到从那儿发出的声音，声音也比先前大了许多。”他扭头看向凤九仪，“我听门中的师兄们私下说，困龙谷的地下锁着妖怪……”

说到最后顾思悔声音低下去，毕竟只是道听途说，并没有人真正见到过困龙谷中的妖怪，更何况顾思悔有时会去谷口转悠捕猎，谷中幽水雪桥，与谷外并无二样。

凤九仪颦起双眉，并未作解释，只是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俄顷轻声道：““我亦从未见过那物，记得从前也曾听到过这般声音，也曾问过先师。”他眼眸中露出困惑之色，“师父告诉我，上古之时月神座下蛟龙于昆仑群峰之间嬉戏玩耍，招致天降异象，地动山摇，千峰齐崩，万石纷落，昆仑山下百姓死伤无数，蛟龙因此招来天谴，被囚于昆仑山之下，囚禁之处地陷为谷，后世称之为‘困龙谷’，这便是困龙谷的由来。”

顾思悔听得大为惊奇，没想到看似寻常无奇的困龙谷竟然有这般神奇的来头，不由追问道：“掌门，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凤九仪却摇了摇头：“前尘虚渺之事，大都为痴妄之言，不可尽信。”又对顾思悔嘱咐道，“那困龙谷是否有蛟龙不得而知，不过谷中却囚禁一人，他是我的一位故人，你切勿入谷惊扰。”

顾思悔偶然间也听诸位师兄私下议论过，那谷中瀑布之下的秘境中囚禁着上清门的叛徒，可听掌门语气，反倒对他没有半点怨恨，还有几分同情，心中虽然疑惑不解，但却不敢细问，只好答应。

二人说话间，那低沉的吟啸声渐渐褪去，夜色又恢复平静，凤九仪望了望天月，已然夜深，想到明天还要与小师弟苏清弦一同祭拜祖师灵位，便告别道：“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你好生歇息。”说罢轻轻摸了摸顾思悔的头发，眼中浮现柔和之意。

顾思悔点点头，一直将他送到门外才驻足，目送凤九仪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梅林中，这才回转休息。

凤九仪一路行来，周围寒梅盛放，疏影横斜，又蒙月淡雪轻，仪态万千，可他都无心观赏，暗自琢磨那困龙谷的古怪声音，即便蛟龙之说纯属无稽之谈，然而那吟啸声近些年来却愈来愈清晰，又是在上清门的后山，莫不是真有异象将要发生？

就在他渐渐接近梅林尽头之时，忽然听闻前方路上传来剑锋相撞的清亮鸣声，凤九仪停下脚步，微颦双眉，上清门严禁私斗，不知是谁人敢在此邀剑。

凤九仪借着朦胧月光朝前望去，但见横梅斜枝掩映之下，两个身影在月下翻飞缠斗，二人皆身形轻盈似燕，又恍如轻雪。他认得那二人施展得皆是上乘轻功“踏雪折梅”，纵观整个上清门也唯有师弟言青阳与他的嫡传弟子言灵均会此门武功，只是正值深夜，二人纵然练剑过招也该择日才对，况且何必选在这偏僻后山？

凤九仪略微沉吟，并不打算惊扰他们师徒二人，正准备另辟蹊径，忽然夜空中只听一声暗哑撞击，随着一声暗呼，言灵均败下阵来，手中剑被撞飞，整条手臂也承受不住对方的力道而隐隐发痛，跪倒在地上呼呼喘气。

凤九仪并不意外，向来师者为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者甚少，更何况言青阳自幼便在上清门中练武，于剑术一道颇有悟性，岂是言灵均拼尽全力便可侥幸胜出？

他正准备离开，忽然听闻言灵均出言道：“我在上清门待了整整十年，你却从来不把最精妙的剑法传授给我，整日只叫我跟其他弟子一般练习粗浅功夫，”接着冷笑一声，扬起脸直视言青阳，“你是不是怕我学好了武功，就会下山为我言家满门报仇？”

言青阳被弟子出言挑衅，却似乎不并愠怒，只平声道：“门中习武向来只为强身健体，养心修身，岂可心存妄念？我让你与其他弟子一样练习基本剑术，是想让你的底子更坚实，虽然招式普通，然而却已足够你防身。况且，门中最精妙的剑法乃是御月剑法，向来唯有掌门的嫡传弟子才能够练习，岂是你我可以窥求？”

眼见言灵均愤然不语，言青阳走过去，拾起斜插在地上的剑递给他：“人死不能复生，就算你下山报仇，又能如何？”

言灵均接过剑，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恨恨道：“枉我爹与你是手足兄弟，他死得那样惨，尸骨无存，你竟然连半点恨意也没有？”伸手将剑挽在身后，目光炽热定声道，“大丈夫自当快意恩仇，那贼人既害死我爹娘，我必要手刃仇人，以慰言氏满门在天之灵！”

言青阳的眼中闪过一瞬痛楚，他垂眼摇了摇头，叹气道：“若要报仇，又谈何容易，当年之事，实在匪夷所思，你单薄之身，如何查明真相？”

凤九仪闻他二人言语不和，却是为陈年旧事，他也略知一二。言青阳师徒二人本为血亲，乃是叔侄，言青阳幼时身体不好，言家便慕名将他送来上清门习武，常年未归。后来他学成出师，下山游历，经过湄水城时入家探访，言家满门却遭人屠杀，仅剩言灵均侥幸逃脱，孤苦无依，言青阳便将他带回来，收他为嫡传弟子。

而今看来，言灵均从未忘却当年灭门之事，一心想要报仇，又对言青阳心生埋怨，如此心性杂乱，难以静心习武。凤九仪轻轻摇了摇头，看来此子并不适合待在上清门，他离开上清门不过是早晚之事。

那头言灵均已经愤然离去，徒留言青阳站在原处，飞雪静静飘落在他身上，他却只怔神望着剑尖，连凤九仪从梅林中走出来也未察觉。

“青阳师弟。”凤九仪开口唤道。

言青阳这才回过神，抬头向他看来，二人年龄相仿，不过言青阳眉眼长温平，白净儒雅，满身书卷气，倒不像是习武之人。他原本就脾气温和，脸上时常带着笑意，此番被嫡传弟子言灵均出言顶撞，脸上便收敛笑容，眉间难掩忧虑。

“掌门师兄。”言青阳朝凤九仪颔首拱礼，又拂去落在衣袖上的雪，他穿着一身鸦青云锦内衫，外罩漆黑半臂坎肩，头发只拿一根深烟色绸带简单绑束，衬得他白皙的脸庞愈发雪白。

凤九仪微微颔首：“我恰好路过此处，方才看到你们师徒二人过招，其实你徒儿言灵均以基本剑法辅以轻功，能够在你手下过上百招，已十分难得。”

言青阳低眼道：“多谢掌门夸赞，我这徒弟心如狂鹜，不肯潜心习武，今后还应严加管教才对。”

凤九仪望了望被凄迷月光所笼罩的巍峨玄天峰，在飘雪的暗夜中显得沉寂而荒凉，他的心中忽而浮起寂寞之意，低声叹了口气，对言青阳道：“走吧。”

二人便一前一后走在通往玄天峰的石阶上，谁都没有说话，周围静得只听见脚下踩在落雪上的“咯吱”声响。忽然，暗夜中从身后方向的地底传来一阵隐隐的吟啸声，二人站在半山腰的石阶上，同时回身朝困龙谷的方向望去，然而茫茫黑夜中什么也瞧不清。二人不约而同皱紧眉头，听凭那吟啸声如暗夜潮水般渐渐褪去，唯有漫天飞雪洒落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