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谷异声（上）

上清门本坐落在一座极高雪峰之上，其峰名为玄天，气势恢宏壮丽，于周围数峰之中最为雄壮，其正门两侧各有巨大悬崖相对向天空伸出，呈拱卫之势，悬崖之上各有一巍峨石柱拔地而起，其质如玉，却坚如磐石，远望如天门一般。石柱之上雕刻两行字，左右两侧分别为：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时成御天。笔势苍劲雄浑，如游龙吟于九霄，观之无不令人震撼。

经过数百年修缮，其范围已经扩展至周围数峰。山峰之上，楼阁高台鳞次栉比，数峰之间，或辟蹊径，或修栈桥，彼此相连，终年云雾环绕，远远望去，恢宏清奇，犹如天上仙宫。

而上清门后门则有一道落满积雪的石径直通后山，正值傍晚日落时候，幽静的石路上，从高处传来一阵脚靴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响，渐渐一个人影走下来，柔和瑰丽的晚霞将他的影子映在洁白的雪上，他抬起头，望了望落在远峰上的霞光，光影缤纷。

那是一张少年的脸庞，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眼带笑，脚步轻盈活泼，纵是走在滑脚的雪路上，他也不时胆大地蹦跳两下。他上身穿着半旧栗黄短袄，肩上搭着一块半黄小兽皮披肩，或许是走得热了，捋起两袖露出两只白白的胳膊，腰间挂着一个油布小袋，随着他的步伐来回轻晃。

约莫半个时辰后，少年走到山脚，拐向通向左边的路，刚转过拐角，迎面便有阵阵清香扑来。原来这里是一片疏疏密密的梅林，梅花不惧寒冷，开得正盛，枝桠间堆满落雪般的清梅。

少年沿着梅林中的隐蔽小路朝前走，突然身后不远处的梅间隐有微动，似有轻风拂过，他回头看去，但见浅淡暮色中梅树上空无一物，连梅花亦不曾落动，然而他却朝着那株梅树笑喊道：“灵均，你还是快出来吧，我刚才分明听到你踩在梅枝上的声音。”

话音刚落，方才明明只有梅花的树上突然冒出一个脑袋来，口中抱怨道：“看来我的轻功还是不到火候，竟然如此轻易就被你发现了。”说罢，那人双手撑在细细的梅枝上，稳稳坐在上头，那微弯的虬枝担负着一个人的分量，竟然没有被压断。

言灵均坐在树上，俯身朝站在树下的少年笑道：“思悔，我这身‘踏雪折梅’的轻功可是独门绝学，要不要我再教教你？”

顾思悔闻言，不好意思地朝摸摸脑袋：“我当然想学，可是这是青阳师伯教给你的，我并非他的嫡传弟子，按照门规是不得私相传授的。”

言灵均从树上跳下来，他穿着一身宝蓝浅绣夹袄锦衣，举手投足都带着随意，抱揣着手臂，颇有些不以为然道：“我看这门规是专门来约束你这种老实弟子，怕这怕那的，就算违反门规又如何，只要不被别人知道就好。”又朝顾思悔挤挤眼，“再说，我都暗中教你快三年了，现在咱们不都挺好的？”

顾思悔的脸颊顿时微微泛红，心中知道言灵均嘴齿伶俐，干脆不与他争辩，取出腰间的油布袋打开，顿时一股香气扑鼻，他把布袋递给言灵均：“这是刚才从厨房拿来的冷金糕，你一定在这儿练功许久，吃点糕点填肚子。”

言灵均的确从早晨开始就在这梅林中练功，这会儿闻到香味儿，才发觉确实腹中饥饿，他素日饮食挑剔，然而看到那布袋中精致的冷金糕，便夸道：“这定是膳房的怀策师兄私下专门为你做的，咱们上清门若论厨艺，怀策师兄当为魁首，既是他的手艺，我定要尝尝。”说罢便从油布袋中拿出两块冷金糕，剩下的却推回去，“你在后山居住，难得有点心，自己留着慢慢吃。”

言灵均与他交好，很是体谅他，顾思悔自幼独自居住在后山闲鹤台，负责豢养照料仙鹤。后山清苦，每隔半月山上有弟子送来定量的米肉蔬菜，除此之外再无其它，顾思悔若是馋了，就只能自己在后山转悠，看能不能捉到野兔之类的打打牙祭，像今天这般还能吃到膳房里的新鲜糕点，实在难得。顾思悔见他不肯多拿，也只好将油布袋收起来。

言灵均正吃着冷金糕，忽然间想到什么，叹了口气道：“思悔，我今天在此处等你，其实是专门来与你道别的。”

顾思悔闻言一愣，想了想问道：“是不是青阳师伯要派你下山做事？”

言灵均却摇了摇头，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如实告诉他：“不，是我自己决定要下山。”

顾思悔顿时瞪大眼睛，抓住言灵均衣袖惊问道：“你居然要私自下山，这可是违背门规的，要是被青阳师伯知道可怎么办？”

言灵均皱起眉道：“他自从带我来到上清门就从没打算再让我下山，我可不想一辈子都待在这种冰冷无趣的地方。”言灵均不比顾思悔，顾思悔是自襁褓中便待在上清门，而言灵均是五岁那年被带到门中，从前是生在大户人家的公子，事事养尊处优，自然过不惯上清门这冰冷清苦的日子。

言灵均的烦闷，顾思悔自然体会不到，然而他却着实为朋友担忧，害怕他会因此被门中重重责罚。言灵均看到顾思悔满脸担忧，便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必替我担心，我早就计划好了，我这么聪明，轻功又这么好，他们捉不住我的。”

顾思悔知道阻拦不住，只得点点头，又问道：“那你下山之后打算去哪儿？”

言灵均闻言神色一黯，转头看向天边唯余的一抹霞晖，此时整张天幕已然昏暗下来，暮色四合，梅林寂静荒冷，他轻轻动了动嘴唇道：“我应该会回家去看看吧。”

顾思悔似乎也感到这种夜幕降临之际的异常清冷，微微缩了缩脖颈，清澈的眼眸浮动淡淡迷惘：“你在山下还有家，可我连自己的家在哪儿都不知道。”

言灵均在心中暗暗感慨，自己尚且曾经有过家人，如今却失去，而顾思悔却从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父母又是谁，不知跟他比起来，哪个会更容易接受？

他拍拍顾思悔肩膀道：“既然已经跟你道别，我也该走了，夜路难走，你也快点回闲鹤台。”

顾思悔尚有几分不舍，他向来与言灵均交好，言灵均时常来梅林练功，而顾思悔居住在梅林中的闲鹤台，二人因此结识，言灵均比他年长，平日对他颇为关照，如今要走了，顾思悔心中难免失落。

他压下心中难过，勉强对言灵均露出笑意道：“那我先走了。”

言灵均点点头，看着顾思悔转身离去，挺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梅树之中，自顾叹了口气，也转身往回走。两人便在疏影交错的梅林雪路中，背道而行，越走越远。

明月渐升，清辉照彻寒梅覆雪，梅林尽头有一破旧石桥，石桥之外有碧竹环伺，中有一庭，几间草屋坐落其中，月光照在门外石阶上，清光如雪，庭中有白鹤十数只，倚墙而眠。

忽然听闻门扉轻响，白鹤惊醒，扑了下翅膀伸着脖颈朝门口望去，但见月光下一只捋起袖口的手臂推开门扉，顾思悔从门外走了进来，白鹤顿时纷纷踱步过来，围着他昂首仰喙。

顾思悔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白鹤的洁白羽翅，他抬头环视寂静的庭院，墙角处几丛修竹从墙外伸进来，堆放在墙角的两个石凳落满积雪，天上不知何时又开始飘雪，无声地落在月光清冷的房顶上。

突然，正中间的房间亮起昏黄的灯光，瞬间照亮半间房屋，将一个人的身影映在门窗上。那人在灯影中渐渐走近门口，“吱呀”一声打开房门，缓缓走了出来。

顾思悔心中一惊，凝神望去，但见那人立在漫天轻雪之中，一身精白鹤绣襕衫，外披石青云纹缎氅，年纪大概三十左右，气质端华，眉眼如淡云清风，额间一点朱砂如血，神姿风流如世外谪仙。

顾思悔忙走过去，垂首恭恭敬敬叫了声：“掌门。”

那人正是上清门当今掌门凤九仪，但见他朝顾思悔微微颔首，面容瞧不出喜怒，只开口缓缓问道：“思悔，为何今夜晚归？”

顾思悔偷偷瞄了眼腰间的油布袋，想了想道：“玄天峰膳房的师兄让我今天去帮忙做事，所以我…嗯…回来迟了。”

凤九仪料想必是玄天峰负责膳房事务的弟子叶怀策以做事为由，私下给顾思悔开小灶，因此并不追究，只接口问道：“我前几日教给你的十招剑法，你可都领悟通透？”

顾思悔低头咬了下嘴唇，微怯道：“弟子每天勤加练习，可是仍然不太熟练。”

凤九仪并不责备，微微颔首：“你练来让我看看。”

顾思悔答应着，走到门廊靠墙处拎起一柄精铁剑，心中却疑惑，素日掌门都是隔半月来一次，为何这次才过几天而已，却又来问我的剑法，虽然不纯熟，然而他也只得硬着头皮使出招来。

顾思悔携剑走到庭中，天月朦胧，轻雪纷飞，他闭上眼，平定心绪，整个人仿佛与月色融为一体。突然，他周身静落的雪花微不可闻地向外飘开，与此同时，一股剑气陡然自剑尖向外迸发，周围的飞雪纷纷劈开，在半空中散落飞舞，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其与顾思悔隔开。顾思悔的剑舞得越快，那飞雪狂舞之势便越汹涌，竟然半点也没落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