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鱼水情（一）

　　山晴听见慕松洋的声音，那爆老头子嘴里依旧是习惯性地哼哼，想起慕松洋那撮胡子，她仍想将它们一根一根全拔了。

　　说话的还有几个陌生人，想来是凤族人，雪尘出了事，他们自然是要出面进行协商，说不准连圣庭的圣尊风行岸亦到了场。

　　游空怕吵到山晴休息，将慕松洋他们带离了房间。

　　山晴希望自己未威胁到妖族千辛万苦与仙族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但纵观眼下情形，凤族既往不咎貌似不大可能。

　　她思绪万千，却挡不住困倦的侵袭，迷迷糊糊地睡去。

　　梦里，她听见哗哗的海潮声，似乎还有风拂面而过。

　　她努力地瞧啊瞧，只见在黑色的海面上有一块礁石，一个单薄的身影缩在其上，安静地眺望着海面。

　　山晴欢喜地踩着海浪跑过去，边跑边叫，那小孩却从未回头，忽然一个巨浪打过来将她淹没。

　　她惊醒。

　　屋里未点灯，月光洒进格子窗流到折屏外时仍是亮堂的，山晴盯着幔帐上静止的流苏，想起那段梦一般迷离的日子。

　　有了意识后，她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是游空。

　　当时她的记忆一片混乱，整理半晌，终于回忆起她在婚礼开场前无意听见未婚夫跟闺蜜说情话，她提着婚纱走去甩了他一巴掌后狼狈地逃走，而最后的影像是急速驰来的刺目远光灯，还有嘟嘟直叫的喇叭声。

　　那时她很懵，任她是个思维活跃的先进青年，一时无法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实也是能够理解的。

　　那会儿，她只有三岁模样，光着身子坐在床榻上，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游空说那时她的模样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真是可爱到人心坎里去了。

　　任游空再强大精明，也看不出这具身体里栖宿着一个来自异界的成熟灵魂，山晴便极力扮演好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因她的身躯一直在缓慢地长大，竟也无人怀疑。

　　游空是个寂寞的妖王，但他又很挑剔，因此总找不到一个顺眼又顺心的人陪在身侧。

　　后来有了山晴，寂寞的妖王觉得这女娃娃很可爱又听话，于是去哪里都带着她，饭间便将她放在膝盖上，时常亲自喂她，就寝了便叫人在床边布张小榻，将她拎来一起睡。

　　若逢国事，游空便带她一起坐在御书房，怕她闷，便召几只狐狸陪她玩耍。

　　游空能化气为狐，这是威慑四方使大多数仙君都要忌惮的强大招式，那些黑色狐狸所过之处皆是毁灭，妖族之中无人是其敌手。

　　这样可怕的武器，游空却拿给山晴当玩伴，很大方，很随便。

　　游空亦是个闲不住的妖王，他极爱往外跑，在鬼崖附近的山头胡乱飞随意逛。他甚不喜在宫殿待着，他说那些空有外表的器物与装潢让他觉得很冷。

　　他最爱去鬼崖崖底的那片田野上晒太阳，褪去皇袍踢了靴子坐在田埂上，沐浴在暖暖的阳光里，耳畔只有轻轻的虫鸣鸟叫，他慵懒的天性便可得到全身心的释放。

　　他能独自一人坐一整日，但难免孤独，有了山晴后，晒太阳的妖王终于觉得满足。

　　但生活并非一直充满阳光。

　　游瞳是游空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是个好兄长，甚至好到妹控的程度，既是说，若是可能他会毫不犹豫为游瞳毁了三界。

　　遗憾的是游瞳不喜欢山晴。

　　山晴觉得这兴许是因为游瞳看不起她的身份，认为她一介卑微的菊花妖，却妄图攀他们皇族的高枝，又或者游瞳占有欲极强，觉得山晴抢了游空的爱。

　　不论如何，山晴过了挺长一段水深火热的日子。

　　有时宫娥或太监会“一时疏忽忘记给她做饭”，或“意外”将她反锁在废弃的黑屋子里，山晴自觉不是朵娇贵的菊花，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便忍了，未曾与游空诉苦。

　　但后来事态发展成打骂甚至毒伤，山晴便忍无可忍了。

　　游空从不会惩戒妹妹，无论她做得多过分，游空最多只是训斥几句，更多是在山晴这儿下功夫。游空兴许是以为山晴只是个孩子，只要说些好话给她小玩意便能哄她开心了。但大多时候山晴只是本着寄人篱下的心态，不予计较。

　　一回山晴脾气久久难消，无奈之下游空允她一件南海鲛绡制的羽衣。山晴并非对羽衣感兴趣，但想想若能离开沉鸢宫哪怕一会儿，自己的心情兴许能一些，便答应了。

　　他们到了海边，在金色的沙滩上看见斑斑血迹，破碎的蓝色鳞片，还有一条蓝色的鱼在水洼中气喘吁吁，奄奄一息。

　　山晴不要那什么鲛绡，只抱了这条鱼回去。

　　那时她在鬼崖已有一个多月，长到约莫十二岁的模样，但这鱼对她来说仍不小，像抱着颗篮球。

　　鱼伤得很重，伤口还染了一些魔气，御医见它力量十分弱小，都说它活不过半夜。

　　那时山晴已经发现她净化魔气的能力，给她的鱼消了魔气后又日日细心照顾，换药水喂丹药无微不至，它总算是活了下来。

　　山晴特意叫人抬了一口缸养着它，但缸太沉不易挪，她想带她的宝贝鱼去晒晒太阳都不成，于是她千辛万苦学了凝聚水的法术。

　　她将宝贝鱼装在水球之中，但因球是悬在空中的，一不留神便会跑，撞到柱子或墙便碎了，她便又以水凝了条线栓在手中牵着。

　　她去哪里都带着她的宝贝鱼，遛鱼的新奇感叫她十分受用，也愈发喜欢和鱼待在一起，对它说一些不能对游空说的事，尽管它除了吐泡泡外不能回应一个字。

　　感情深了，山晴便想着给宝贝鱼取名字。她文化虽不低，可取名的能力着实不佳，想了颇久还是只唤它做小鱼。

　　某一日，山晴欲给小鱼换水，正将它放入缸中，蓝光一闪，小鱼变成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小鱼成精了。

　　山晴想，鬼崖不愧是妖族的帝都，妖气果然充沛。

　　但走捷径终究比不过踏踏实实修炼来得强，小鱼虽成了人但不大会讲话，记性也差，山晴费了好大功夫才让他记得自己是谁。

　　虽然小鱼孤僻了些脑子笨了些， 但幸运的是他长得十分俊俏可爱，在这看脸的世界十分吃香，随便撒个娇卖个萌便能掳获大波芳心，山晴欣慰地想，脑子有病这点瑕疵完全可忽略不计。

　　山晴耐心地教小鱼穿衣吃饭，怕他走丢，仍用水凝结的线将他们的双手相连。

　　一天之中很多时间是空闲的，山晴便和小鱼并肩坐在门槛上，一同望着天空发呆。

　　某一日，小鱼说他想离开。

　　山晴知道小鱼一直很想离开鬼崖，他虽不说，但她能清晰感受到。

　　因为小鱼在这里没有归宿。

　　山晴很害怕。

　　一天午后，山晴带小鱼在山坡上的芦苇丛里晒太阳。

　　那些天她深深检讨了自己，觉得不能这般自私，她该让小鱼走的。

　　但离开前，她想完成一个心愿。

　　小鱼与那些普通的鱼妖不同，不仅是个顶美的男孩，还长着一双清澈透明的蓝色眸子。

　　那双眼睛一直叫山晴心里痒痒的，就像小鱼脸上的婴儿肥很惹她怜爱，让她闲来无事便忍不住要捏捏一般，她很想亲一亲那双纯净美丽的眼睛。

　　趁他阖目，山晴终于鼓足勇气，俯身亲了他的眼。

　　唇擦过他浓密纤长的睫毛时有些痒，吻落在他眼上时则是冰冰的，触感软软的，感觉甚美！

　　山晴还未细细品味，小鱼便猛地惊坐起来，惊讶的神色让山晴觉得自己实在很罪恶。

　　小鱼没说一句话，转身跑进了芦苇丛里。

　　山晴在后面疯狂地追他，扯着嗓子喊他的名字，但他个子那般小，芦苇又比成人还高，瞬息间小鱼便没影了。

　　惊慌失措下，她想起连在手上的线，便孤注一掷地随着线走。

　　走到鬼崖下时，线断了。

　　山晴在崖下喊了几声，忽然看见几块带血的鱼鳞，她弯腰捡起时，发现林子里有几个陌生人。

　　那些人之中，有个蓝袍的少年回眸望了她一眼，随后与其他人一同踏云而去。

　　山晴记住了那些人胸前纹的族徽。

　　无需多番调查，因为沧海汀实在太过出名，慕氏龙族大公子慕迟御亦是无人不知。

　　游空虽是只手遮天的妖族之王，但他能做的却十分有限。比如他在游瞳和山晴的问题上，从不能为山晴做主，比如他一直在仙族面前将姿态放得极低。

　　山晴知道游空不能亦不会帮她，因此她未将小鱼的事同他讲，而是私下里寻了毕萝，待着一只黑狐去往沧海汀。

　　毕萝说沧海汀的人根本不屑杀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鱼妖。山晴自然希望小鱼还活着，但即便只是尸体，她也要寻去见一见。

　　她原本只是打算潜入沧海汀后，好言好语地询问慕迟御，但入了慕宅，见的是满目喜庆的红色。

　　山晴真的与婚礼犯冲。

　　前世死的经历刺激了她，那一刻她很恼火，说好的洽谈也被抛到九霄云外。

　　她不顾毕萝的阻挠，一脚踹开大门，堂中正要“一拜天地”的新人随之停下，所有人皆惊讶地望着门口那突然出现的杀气腾腾的小女孩，还有她身边跟着的那只优雅冷酷的黑狐。

　　慕迟御站在众人之中，遥遥看着她，眸光晦涩难明。

　　山晴至今还记得慕迟御着喜服的模样，虽仍是俊得没谱，但那种大红终究有些不适合一直是朴素行头的他。

　　几个家丁侍卫轮番冲上来，皆被黑狐几脚扫开。

　　有黑狐护着，山晴畅通无阻地到了厅堂外，被一众仙家名士直视，却泰然自若毫无惧色。

　　她记得那时慕迟朔在角落咳瓜子预备看好戏，亦记得风婕掀起盖头错愕不解地瞧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慕松洋虽气，但仍保持着仙尊的风度，未第一时间对她出手，而是首先沉声问：“你是何人?来此做甚?不知今日是我龙族公子与凤族小姐大婚之日么？”

　　山晴腰杆挺得笔直，“我只找他问一句话便走。”双目冷冷地看着慕迟御。

　　几百道目光扫来，慕迟御平静道：“你想问什么?”

　　“那只鱼妖呢？”

　　全场死寂。

　　这小姑娘不该是来抢婚的吗？以为会发展出什么动人心魄的爱恨纠葛，鱼妖却又是什么鬼?

　　所有人等着慕迟御的回答。

　　他蓝瞳凝了凝，默默道：“他走了。”

　　山晴很守承诺，果真问了这一句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