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章 第3节

熙娅今日是第一天来听雨轩当值。皇帝开恩，在除夕之前，把一批年纪大了的宫女放了出去，让他们各自回家了。熙娅便是顶替了原来听雨轩的一个宫女，来做些细致的服侍的活计。来之前，就听说这个宫的主子和别人不一样，穿衣吃饭梳头什么的，从不让人伺候。给赏钱给的极是大方，几乎是皇帝赏多少，就随手给了人。她的去处可是羡慕坏了不少的人。今天白天当值，她除了泡了壶茶，给慧才人上了个早膳，几乎就没什么事情做。慧才人自从早晨见了一个叫做“小六子”的公公之后，就一直一句话都没有说。送来的午饭也一口都没吃，拿着书就在那出神。直到太阳快要下山了，慧才人突然像疯了一样的拍了下桌子，喊道：“来人！”

熙娅被吓了一跳，从昏昏欲睡直接到无比清醒。她赶紧跑到慧才人面前跪下道：“奴婢在此，慧才人吩咐。”

慧才人在屋里随便乱指了一气，也不知道指的是个啥：“去找皇帝，跟他说，这些个家具我看腻了，给我换好的来。我怕冷，给我多拿点狐裘来。还有这些个用具，还皇宫呢，这么寒碜，不要铜的磁的，都给我换玉的来！去去去，现在就去！”

熙娅答应了，从屋子里出来，刚好遇见了听雨轩的老人儿同喜。她一把抓住了同喜，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把同喜拽到了僻静之处说：“同喜姐姐，刚刚慧才人发脾气了。”

同喜看看了芙蕖馆，怪道：“稀罕了，慧才人一向都只跟皇上发脾气，今儿转性了？”

熙娅惊讶道：“跟皇上发脾气？她跟皇上发脾气？”

同喜一副见怪不怪地回答：“皇上经常下了朝就来这里，跟慧才人两个人关在房子里，又不谈情，又不干嘛，俩人就在里头讨论，拿着毛笔在纸上算啊，写啊，什么红利啊，银行啊，户部工部啊，能说一下午，吵得凶得很，可每次说完，皇上还兴致勃勃地走，下回来了还这样。哎，她发脾气为了什么啊？”

熙娅觉得自己听到的简直跟故事差不多，一时还没有消化完，听见同喜姐姐问，就回答：“她说家具旧了，狐裘少了，东西不是玉的，要统统换新的来。”

同喜皱起了眉头：“奇怪，慧才人得的赏赐她从来都不看一眼，平常什么也不要，就拿每日膳食来说，按她的位份，十六菜八碟那是必须的，她硬是给减成三菜一汤了，若说开口要东西，好像只要过一回水仙花，一回让在院子里种腊梅，今天是怎么了？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啊？”

熙娅还在烦恼自己的差事，问道：“同喜姐姐，你是知道的，就算是主子，不到时候，上头没话，这些东西都是不换的，这会子慧才人要这么大折腾，我找谁去呀？我若不去回，她会不会发脾气啊？”

同喜傲气道：“找谁？找皇上啊！”

熙娅急道：“好姐姐，你又来了，这个宫里的事情，件件都稀罕，这事怎么能找皇上呢？”

同喜笑了：“你初来，还不知道，合宫的人有事不能找皇上，想要什么都使不得，偏我们听雨轩的使得，昨儿半夜，徳清还送了慧才人写的一个什么给皇上，那可是半夜啊，皇上在乾清宫批折子，听说是咱们的人，立马就见了，看了咱们才人写的东西，顿时就喜欢了，还赏了徳清一个金线荷包，二两银子！你即刻就去乾清宫，找着王景弘总管，跟他说你是听雨轩的，就说慧才人发脾气，有话让你回，你看怎么着。”

半个时辰之后，熙娅跪在了乾清宫偏殿的暖阁里，等着回皇帝的话。她从没有单独面对过皇帝，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听得皇帝坐在暖炕上翻折子的声音，然后听到了一句话：“起来回话，你是听雨轩的？”

她颤抖着爬起来，低着头说：“回皇上，奴婢是听雨轩当值的。”

暖炕上那人又翻了一页折子，然后说道：“你们主子说什么了，一个字不许改，给我复述一遍。”

熙娅吓得差点尿了，这哪能复述一遍，这不要砍头了吗？她哆哆嗦嗦地回答：“慧才人说，感皇帝恩典，她……”

“叫你一个字不许改，复述。”朱棣又翻了一页折子。

熙娅心里说见了鬼了，他怎么知道我没有老实说，便又哆哆嗦嗦地回答：“慧才人说，晋位多日，宫内陈设一直未改，难免让皇上每次驾临之时都……”

暖炕上的人啪地搁下笔，有点不高兴地说：“朕很忙，跟你说了，你们主子说的什么一个字不许改，复述！”

熙娅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跪下，大声复述道：“去找皇帝，跟他说，这些个家具我看腻了，给我换好的来。我怕冷，给我多拿点狐裘来。还有这些个用具，还皇宫呢，这么寒碜，不要铜的磁的，都给我换玉的来！”说完之后，她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她心里默念：熙娅啊熙娅，你今天是要死在这里了……

这么跟皇帝说话，她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

岂料暖炕上的那个人居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熙娅觉得自己的耳朵一定出问题了。

皇帝说道：“哪根筋搭错了这是，你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我知道了。让她手里写的东西速度快点别磨蹭，一会我要跟她演算的。”

熙娅踉踉跄跄地走后，朱棣反而放下了手里的奏章。一向对自己的赏赐不闻不问的郁知远，今天是怎么了？突然之前，一个历史故事，涌上了心头。

战国时期，大将王翦出兵之时，动不动就跟秦王要封地要赏钱，随从纷纷表示不解。王翦说自己手握重兵跟敌国交战，君主难免会有不放心的时候。自己要封地要赏赐，不过是安抚君主的心，表示王翦我只求荣华富贵，绝不会有异心的。这个方法载于史册，也曾多次被广大的臣子一再使用，难道郁知远突然的要赏赐，也是跟这个有关？

他合上了奏章站了起来，跟王景弘说了声：“走！”抬脚就晃悠出去。王景弘也没有多问，跟后面随侍的小太监说了句：“快，听雨轩。”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进了听雨轩的芙蕖馆，郁知远已经坐等了许久了。见他走来便说道：“县一级的方案我拟了个初稿，细节还没有推敲，而且户部给你的数字多半是有水分的，你要先挤一挤。”说完，她把厚厚一沓纸递到了朱棣的手里。

朱棣笑了：“隔行如隔山，我这个物理学的，到底比不上你经济学的，折腾了半天，还是你厉害。”

郁知远也笑了笑：“若能让老百姓少受点苦，少缴点税我就值了。不过话说回头，我这么辛苦加班，你是不是该封我点什么啊？”

朱棣心里的王翦求赏的故事又冒了出来，他少有的抓住了郁知远的手，而郁知远也少有的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就这么握了一会儿，他轻轻放下了，走到门口说了一句：“司礼监有谁在？”

外头有人回了一句：“奴才在！”

朱棣回头跟郁知远挤了下眼睛，说道：“记档，听雨轩慧才人，温婉柔顺，聪慧可嘉，嘉封为慧婕妤，赏住，哎，你要住哪？”

郁知远翻着白眼摇头道：“我就住这，哪儿都不去。”

朱棣接着说：“赏明珠十斛，玉如意十柄，六龙三凤冠一顶。”说完，他折返回到暖炕前面，把屋里的烛台都搬到了附近，铺开了一张大大的宣纸，自顾自的说：“就不要谢恩了，咱们来演算一下，按照你这个方法推论，试点的这个县城每年的农业税每户农家能少缴纳多少。”

郁知远狠狠地咬着自己的腮帮子，压抑着自己想哭的冲动，来到了那张大大的白纸之前。也许，变成白纸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可以重来，她应该选择，金川门之变那天，不要碰到朱允炆……

今天早晨，小六子来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