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章 第1节

小六子搓着手等在听雨轩的门口，冻得直打哆嗦。自从郁知远深夜被传召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之后的一切，统统都是听别人说的——关于她离奇的被封和离奇的重病和她离奇的不见所有人也不拜见所有位份高于她的嫔妃。她简直成了这个皇宫里最离奇的存在。今天，小六子带着一个简短的口讯，来到了听雨轩的门口。他希望，自己的特殊身份，能够得到知远的注意。门口通传的太监早就告诉他，自家宫里的慧才人是个拧巴人物，皇帝来不迎，皇帝走不送，六宫里的人一律的不见，也未必会肯赏脸见他这个普通人物。可小六子硬是塞了银子给门口的太监，求他通传。到底是银钱会作怪，门口的公公便去通传了。

没过多久，听雨轩甚少打开的门，咔嚓咔嚓的开了。通传的公公出来了，一脸的媚笑说：“小六子，还是你跟慧才人相逢于微时，管用啊。皇帝和左善世大人来，慧才人都没给过笑脸。如今听说你来了，眉开眼笑的，书都扔了，叫快请进来。”

小六子进了听雨轩，一眼看到了站在芙蕖馆门口的郁知远。不过十多天未见，郁知远竟清瘦了许多，披着那件旧的两面棉布的大氅，站在屋檐下，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心头一热，眼泪就掉了下来。他紧跑了几步，走上前去这就要跪。

郁知远爽朗的笑声传来：“哈哈哈，你要死啊，跪什么东西，快进来，外头冷。”

小六子答应着站起来，随着一大堆伺候的人，进了芙蕖馆。芙蕖馆面对小莲湖，怕冬天冷，所以做成了暖阁子，小六子一进去，就闻到了扑鼻的水仙花香。

“慧才人屋里好香啊！”他赞叹道。

郁知远白了他一眼：“哪辈子是你什么才人，知远姐姐！他们给我熏的什么香都被我扔了，就这水仙花倒还好。”

小六子谨记着自己的职责，可屋里人太多，他也不知道有些话该怎么说，能不能说，于是便笑着问：“姐姐如今是才人了，怎么还穿着原来咱们在柔仪殿的旧衣服？”

知远看了看小六子，低头摩挲了一会那件旧的大氅，微笑着回答：“旧衣服也好，穿着就舍不得脱了呗。”

小六子接过宫女递来的茶，谢过了坐，斜签着坐下说：“前两天听说姐姐病了，今天看见，是清瘦了不少，可大好了？”

郁知远看了看周围林立的人，开口道：“都出去，给我把门带上。”合宫的人知道这个才人脾气古怪，连皇上也不买账，加上她平日里手头散漫，赏钱从来都是大把大把的，自然乐得清闲，一股风似的都走了个精光。

小六子见人都走了，连忙走上前来，悄声说：“姐姐你被带走后就失了音讯，你病的时候听雨轩根本不让人靠近，是不是玉环姐姐的事情给知道了？给你上了刑？”

郁知远摇着头说：“有的事情我不能说，我病了倒是真的，差点就死了。咱们宫里的人都好吗？我已经跟皇上说了，让同喜来我这里，但是没让你来，你也知道，我这里……人太多，你不方便，那什么……”

小六子紧蹙的眉头略松了些，回道：“我们都好，自从你连升了好几级之后，来柔仪殿这打听你的人每天跟赶集似的。带着我们也跟着得了不少实惠。姐姐，今天我来，带的是玉环姐姐的口信。”

郁知远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走下暖炕，猫着腰来到了芙蕖馆的门口，轻轻把门拉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朝外仔细看了看，又折返回来，打开了芙蕖馆所有临湖的窗户，招手让小六子来窗边。

“这边临湖，没人能偷听到，你快说！”知远轻声道。

小六子点头说：“口信就是一句话——多歧路，今安在？”

多歧路，今安在？多歧路，今安在！知远回头看看暖炕上那本被自己拿来解闷的《唐诗品汇》，不禁感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这是李太白诗《行路难》中的一句。“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那个被自己的叔叔赶下政治舞台的朱允炆，不就像当年遭人陷害离开长安的诗仙李青莲一样，站在浩瀚黄河边，感慨欲渡黄河冰塞川么？他的前路，若是放得下，便是一马平川，若是放不下，何止太行雪满山！

多歧路，今安在？郁知远自己也无法回答。不过半年，她从黑客到重刑犯再到试验品，误入金川门之变，遇到倒台的朱允炆，找到道衍寻到朱棣挖出传送仪，这一路走来，难道不是多歧路吗？

她把目光从空无一物的小莲湖上移开，看了看正等着她回答的小六子。“我的回答是——梦魂不到关山难。”

“就这一句话？”

“只此一句，不需多言。”……

李青莲的《长相思》——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说到这个地步，难道还需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