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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红颜祸水倾国城,褒姒一笑毁幽王

第十四章 红颜祸水倾国城,褒姒一笑毁幽王

书名:离回书作者名:武陵本章字数:5854更新时间:2023-12-27 17:07:02

“姑娘请留步。”

那缕亡魂闻声停下脚步,寻声回头,一脸迷茫地看着醇凉,仿佛前路本不是她的方向,神情有种误打误撞的无辜。醇凉见着她的容貌,刹那间愣了神——蛾眉淡淡扫,明眸点点哀,唇已苍白却面容不枯,好一张圆滑有致地鹅蛋脸,动静之间是得体的贵气,当真美人一枚,连醇凉这样的女子都忍不住为她多注目几眼,死了,真可谓是红颜薄命。

醇凉逊色下来,放低姿态说:“姑娘,现在时辰不到,你不能过奈何桥。”

女子款款走过来,打量整个孟婆亭,将灶台上的锅锅碗碗一一看遍了,才开口问:“前面是奈何桥?那——这就是孟婆亭?……”她的声音像是久未说过话,因而发出一种颤抖和沙哑,像是悬在九天之上。

醇凉点头。女子端起一碗汤,放在眼前端详许久,醇凉一个不注意,她已饮尽了。

“好喝。”

过了一会儿,她疑惑地看着醇凉,醇凉解释道:“这汤不经过我的手是没用的。”

女子有些失落,“那麻劳烦您给我端碗汤吧。”

“不行,地府有规矩,时辰未到,我不能放你过桥。”

女子语气痴痴:“时间还没到吗……”

不知道女子历经过什么样的人生,但她落寞的模样很容易让人动容,于是醇凉告诉她说:“你有没有看过三生石?不如你去看一眼,等时辰到了我再用汤送你。”女子没听懂醇凉所说的,醇凉便给她指了指三生石的方向,女子顺着她所指的地方缓缓走了过去,剩醇凉独自一人收拾锅灶。在醇凉这样超脱轮回的位置上看来,不管是否波折伤痛,女子经历的一切都是造化所得,可喜可贺。

司魂走进地衙,陆判正审阅着生死簿。“大人。”

陆判顾不上看他,轻飘飘抛出一句:“什么事?”

“我手里有缕魂气,劳烦大人给查查。”

陆判听了抬眼一瞅,司魂张开手,魂气飘进陆判的手里,陆判将魂气注进生死簿里,生死簿便迅速地翻动了起来。司魂站在堂下目不转睛,直到生死簿终于停了下来,陆判洪声一亮:“查到了。”

生死簿停留在凡人录的一页上。

锅中汤水开始翻腾,女子带着惊泣而归,才没多久竟已是泪流满面,醇凉拿勺子搅动着汤水,问:“看完了?”

女子掩面摇头,半天后垂下玉臂,醇凉看见她的泪水已经滑落在唇间,将苍白洇成朱红。直到满口皆已泛咸,女子抿了一下,说:“我不忍心看下去……”失忘了近千年的揪心事,怎临了投生却被惹起,她竟久久忘了自己有过这样的平生。

醇凉把汤一碗碗盛出来,“看来你前世不太快活,不过等喝完汤就都过去了。”

“不,是我不知足,辜负了光阴……”

“光阴无影,因而世人常当无其物,直至寿尽之日才始觉命空,非你一人之过,亦非你一人之憾。”

“孟婆,你可愿意听听我的故事?”

“愿闻其详。”醇凉说。反正时间还长,她总愿意听他人讲平生。

女子又抿了一下嘴唇,嘴里的味道又咸又苦。

“我生前是一个王后。”开口一句便道来了她前世身份的不凡,而女子的样貌气质确实配得上王后之位,“王给了我隆宠,还立我的儿子为太子,女人遇到了这样的命,该是别无所求了。”

“嗯。”醇凉听得出这其中的金华尊贵,但不觉她的话里有安于如此的意味。果然女子接着说:“可我郁郁多年,从不曾为此而乐,我是举国地位最尊贵的女人,而我的夫君又是这一国之主,我还落寞什么呢,连我自己也说不出个缘由。

他为了搏我一笑绞尽脑汁,可我并非是想以故意冷落他来换取垂怜,思量几番,大概因为我是被母国献来乞降的,所以心里对他并无情分罢。

多年无笑,他使尽了法子,可你是否能明白,强颜欢笑之事,有如令莲花开于冬日的冰面之上,既不该又勉强。我常在夜深人静之时自问,何苦郁郁寡欢地活完这一辈子,只是因为不爱他吗,既已为夫妻多年,非有情不可吗……”

“是啊,何苦呢。”醇凉又盛出了一碗汤。

何苦像棵朽木一样,将所有阳光都转化为腐烂,在该报以荣盛的时候报以消亡。但是她的王又和太阳不一样。普照之下,万物皆有生长,不屑于某棵朽木的不识好歹,可她的王只将光明给予了这一人,她若不肯化腐朽为繁盛,旭日下便只剩荒芜了。如此一想,醇凉是该很怜悯她的王的,可那句令莲花开于冰面,又叫醇凉理虚。

不过,她终是向着女子一方。

“孟婆,你可爱过人?”想着想着,女子突然问。

这一碗没放稳,越过碗沿洒出去了半口汤,“我……”醇凉赶紧用绢布擦干桌子,“应该是爱过罢。”

若没爱过,何来司魂这般的不罢休。

“那你真好。”女子伤怀地说。

“我也不清楚,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连你也喝了汤吗?”

“谁都不能幸免。”醇凉擦完桌子,停下手里的事去认真地问女子:“如你说的,人,是不是不必非得活出个情分来,像他如此疼惜你,却都惹不起你心里的动摇。”

褒姒的目光开始涣散,“世上确无这样的道理,但你听我讲下去。”

“大胆亡魂,敢擅闯孟婆亭!”

两人都被这一声沉稳的喝声给惊到,醇凉看见司魂站在望乡台下,神情严肃,他奉职的时候都是这样不苟言笑,两个鬼差上来押走了女子,醇凉只觉手心一空。女子孱弱,任由鬼差将自己带离,司魂随后进到孟婆亭,问醇凉:“公事而已,这亡魂还没判下投生的文书,所以先带回去,没惊着你罢。”

醇凉的目光还在追随女子远去,听见司魂跟自己说话,心不在焉地答道:“没有。”

“那好,我就走了。”

“大人留步。”醇凉说。

司魂停了下来,这还是醇凉第一次留他。

“大人,我看她不像大凶大恶之人。”

醇凉许是被这架势给唬住了,早早为这名陌生女子开脱了起来。“世间又有几个是罪大恶极的,抓她只是地府的规矩,你暂时无需为她忧心。我先去地衙一趟,等有了结果再回来跟你细讲。”司魂说。

醇凉久久没等到女子回来,但她从司魂口中得知了她的名字——褒姒。

她们两人素昧平生,褒姒不过是走过她眼前的万千亡魂之一,也许是褒姒在一个特别的时间出现,又也许是因为她只给醇凉讲了半阕的故事,褒姒像铁钩一样,挂在了醇凉心上,醇凉莫名地对她产生了一记惜情,仿佛两人是在相隔数千年后,于岁月一岸久别重逢。

褒姒,褒姒……

醇凉脑海中不断回顾着她的姣容,令人心向往之。

等司魂回望乡台的时候,亡魂已经多了起来。醇凉正忙着端汤,听见脚步声,抽出个功夫瞧了司魂一眼,紧接着又转回去端汤,“大人回来了。”

“嗯。”

亡魂的队伍拥挤不断,醇凉手上没有一丝停歇,于是司魂暂时不再跟她说话。一堆急着投胎的亡魂将手伸向醇凉,争抢着孟婆汤,醇凉顾不及,只管着手里的有条不紊,并不懂得管教那些不知礼敬的亡魂,这时一旁的司魂横眉怒瞪,把亡魂都吓得规规矩矩,他低着声音训了一句:“没规矩的东西。”骂完,司魂顺手把拨乱的汤碗给码齐了些。他从前几乎不对人生脾气,但冥界是个乱处,发得了威,才压得住阴厉。

“褒姒怎样了。”醇凉开口问。

“陆判大人审着呢。”

司魂在孟婆亭里踱着步,偶然抬起头来,看到了亭柱上面的灰尘,柱身已经失去了其本来的颜色,朱红转粉,块块漆落,弄了一柱的斑驳,这孟婆亭比他们还要久。

“生死薄上说,‘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遂令烽火戏诸侯,万方故不知’,这就是她的前生。”

“烽火戏诸侯?”

司魂慢悠悠地道来:“人间的夏朝末年,褒国的两个先王化作神龙出现在夏宫里,夏帝占卜,得知要把龙的涎水存起来才算吉利,于是命人将涎水收藏在匣子里,再没打开过。周厉王末年,匣子意外被打开,涎水流了出来,变成妖物逃到后宫,使一宫女无夫而孕,宫女害怕,遂弃婴。一夫妇路拾孤儿而收养,此人长大后便是褒姒。”

“想不到她的身世如此奇异。”

“祸水的出生都是极异的。”

“祸水?”

“对,祸水。”司魂的目光从亭柱上收了回来,望着醇凉的后背,继续解释说:“此乃一种十分特殊而又稀少的命格,所生者皆为女子,极容易令旁人心迷,最后往往引致倾覆的祸患,故凡人称之为——红颜祸水。”

“那她惹了什么祸。”

“褒国后来战败,送褒姒乞降。褒姒貌美,幽王极其偏爱,此美人万般皆好唯独不爱笑,幽王想尽一切办法搏其一笑,甚至命司库每日进彩绢百匹,撕帛以取悦褒姒,何其奢靡。一日,幽王占卜,得知褒姒命不久矣,伤心惊惧,接着便偷偷与天地立契,愿以举国之力换褒姒几百年的寿数。买寿之后,幽王以为美人百年常驻,恰好这时朝中又有个叫虢石父的人给他出了‘烽火戏诸侯’的主意,于是幽王命人点上狼烟,让远近诸侯以为有敌人来犯,千军万马前来救援,却不想是一场戏弄。褒姒在烽火台上看见了诸侯的狼狈模样,果然笑了,这一笑,却是用整个国家的寿数换来的,她笑了,天下百姓则再也笑不出来,后来犬戎果真来犯,幽王再点起狼烟,然而远近都无人应召,幽王被杀死在骊山之下。国,就亡了。”

“她怎么可能因这个而笑。”醇凉喃喃道,觉得褒姒的一笑没那么轻贱。

司魂不明白醇凉何出此言,就接着讲:“周幽王以为只要买了寿,褒姒便能长久活下去,可生死天定,这是改不了的,世上有多少阳寿未尽之人死于横祸,魂魄在鬼门关外数年游荡。褒姒没能逃过国破家亡,且因阳寿未尽不能投胎,便成了孤魂野鬼,一千多年后终于能进鬼门关,她的记忆早已离失,因而迷迷糊糊地飘到了你这里。”

司魂在她的背后听见了轻微的叹息声,果然美人最得人怜爱,连醇凉都未幸免。一只蜘蛛顺着蛛丝垂了下来,眼看就要爬进锅里,司魂施法把它打到地上,“投胎去!”

这时醇凉又出了声:“幽王倾尽举国给褒姒买寿,他可给自己买了?”

“没有。”

“自古君王最嫌命短,即便平日如何恩宠,临到大难当头,多是先拿女人祭命以求自保,可周幽王却把一切都给了褒姒,而忘了自己,他固然是亡国昏君,但对褒姒,他的确不是个薄幸之人。”纵使此情听来真切,但周幽王平生最重的一笔终归是他害了天下的百姓,因而醇凉不得不叹一句:“孽啊……”

“说得没错,幽王将自己连同天下一起给褒姒赔了葬,的确令人唏嘘,而且他死后还与地府立契,浸了忘川河。”

“他去浸忘川河了?”

“是。可惜一千年早过去了,褒姒却不知飘到了哪里,褒姒不在,周幽王不肯投胎,就一直浸在河里等她,等的连地府都快不记得时间了。”

“他是昏君,也是良夫。”

“可周幽王此举反倒害了褒姒,让她一个女子不得不承担起王朝覆灭的罪孽。”

“她什么时候投胎呢?”醇凉又端起一碗汤,盯着碗中的涟漪许久,才将汤递到亡魂手上,“我说好了的,要拿汤送她。”

“不必惦念着,等她要投胎的时候,还怕你送不着她么。”

“辛苦大人给我讲这些。”

“客气,你听够了,我便去忙了。”

“大人好走。”

“嗯。”

世人所骂的红颜祸水,其实向来都由肯自愿折在温柔乡里的人去掀动波涛,而英雄冢,也多是男儿自己堆下的。

“大人找我。”

“这个褒姒好歹是一代王后,你亲自带她去地狱。”陆判说道。

“属下遵旨。”司魂瞄了一眼弱柳扶风的褒姒,说:“走吧。”

路上,褒姒不太怕生,问他:“这位大人,您跟孟婆熟吗?”司魂脚步沉稳,目光向前,不斜不偏,“熟。”

褒姒的语气失落下来,“我还有话没跟她说完呢……”

司魂觉得有意思,“你们两个还都挺惦念彼此。你怎么都不问问周幽王?”

“幽王……”她略略思忖了一下,终于习惯了这个谥号,但开口唤的是另一个名字:“是我害了宫湦,既已隔世,永生莫要再有纠葛了。”

“本还没到告诉你这件事的时候,不过现在说了也无妨,我就先与你告知一声——周幽王尚在轮回之外。”

“什么?”褒姒惊问出口。

“他已经浸在忘川河下一千多年了。”

走着走着,身旁突然就没了动静,司魂一回头,只见褒姒停在原处,眼里泛着泪光,原本还没说完的话便扔在了一旁,他问:“这是何意?”

褒姒边后退边嗫嚅着说:“大人,我不投胎了……”

司魂没计较她的胡话,轻淡道:“此言儿戏,快跟上。”说完他接着往前走,但褒姒依旧没跟来,他再次回过头去,却见她正打算逃走,于是快步追了上去,擒住了褒姒一肩,“在我眼皮子底下开溜,你是本事大还是胆子大。”说着就强抓着褒姒往地狱走去。

“大人,求求你了,我不要投胎,放过我吧大人!”

“有什么冤词到阎王跟前说去。”

“大人我求你,求你放我走啊大人……大人……”

大人,大人,大人……平时总听着并没觉得怎样,如今遇到个不消停的美人儿直在耳旁叫唤,怎么听都像是醇凉在“大人”“大人”地叫他,司魂开始烦躁了起来。

几步路总算走到了头,司魂把褒姒扔进苏子幕的怀里,算是作罢了。苏子幕低头扶稳怀里的女子,见是个少有的妙人,心里半开玩笑地想司魂怎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这时司魂丢过来一句话:“看紧点,她逃过一次了。”司魂甩手离去,打算将这麻烦丢给苏子幕,自己躲躲清净,褒姒还是在朝他的背影连连哀唤,致使司魂愈发疾步趋行,忘了还没跟褒姒讲完的事。

然而苏子幕并没有赏给他多久的清净,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鬼差过来告诉他——褒姒又逃了。

“逃了?那你们是干什么使的?”

苏子幕不知道该应答些什么,才既不低人一等,又不强词夺理。

司魂顾虑苏子幕颜面,没继续大发雷霆,但脸上的阴云密布仍使人难为。然而真等到鬼差们在望乡台上找到褒姒的时候,苏子幕觉得司魂的脸色并不叫人委屈了。

“放开她。”司魂站在望乡台下,身后跟着一众不敢轻举妄动的鬼差,苏子幕也静静站在人群前头。褒姒锁了醇凉的喉咙,使醇凉的脖颈出现了五个凹坑,凹坑的深度恰到好处,不伤她一丝一毫,却足够威胁住这望乡台下的数十鬼差。很明显,醇凉被褒姒挟持了。

褒姒在她耳边幽怨地说:“我不想投胎。”

醇凉丝毫不为自身的安危所忧虑,听见褒姒的窃语,她微微侧过头,对褒姒小声说:“你斗不过他们的,别自寻死路。”

褒姒梨花带雨,“孟婆,他们说宫湦在忘川河里……”

“所以你才不想投胎?”

“你能帮我吗?”

台下的人听不见两人的私语。“司魂。”苏子幕说,“投胎的亡魂越来越多,不能再耽搁了。”其实司魂一直在给褒姒机会,苏子幕一催促,司魂便最后再问她一次:“放开她,否则我们就硬来了。”

“别让我投胎……”褒姒的声音凉似秋风卷叶、春夜飘雨。

那就无需多言,苏子幕一把抛出锁魂链,锁魂链瞬间变得长及百尺,打在褒姒的手上,褒姒因痛松开醇凉,被锁魂链趁机缠住。醇凉刚刚将她扶起,鬼差就上前把褒姒给带走了。

褒姒在擦过醇凉身旁的时候,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醇凉不觉得自己受得起这份歉意,褒姒并没对她做什么。司魂默默看了一眼醇凉的脖子,见无碍,就只说了一句:“把这里收拾收拾。”

投胎的亡魂又攒动起来。

鬼差押着褒姒走在前面,司魂和苏子幕跟在后头,走着走着,苏子幕突然说:“司魂,你得提点些醇凉。”

司魂不解,“提点什么?”

“别被褒姒迷惑。”

“你在胡说什么。”

“难道你看不出来醇凉在包庇她?”

司魂隐隐约约透露出不悦,“醇凉现在没有法力,被褒姒挟持也在情理之中。”

苏子幕并不与司魂辩驳:“总之你该替醇凉小心着点,别忘了,那褒姒是神龙邪念的衍生,地道的祸水,得人心的本领与生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