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恩怨人情账，生死难罢休

“醇凉。”司魂轻声唤她。

“大人今日来早了些。”醇凉抽了个空回头看他一眼，随即转回头继续为面前永不停止的长队盛汤。“我是孟婆，不叫醇凉。”

“你以前叫这个名字。”

比他被她忘记更可怕的事，就是她连自己都遗忘了。

“大人这样说过许多遍了，我也管不住，您喜欢叫便叫吧。”醇凉没再看司魂一眼，并不是故意，没有记忆，她自然对面前的他没有任何情感，好的，坏的，都没有。她不看他，是因为太忙，忙碌的同时，她总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等待着什么，等得太久，等得自己都忘了。

“想不起就算了。”这大概是他现在最容易满足的要求，“过来办些事情，所以早了些。”

“也许大人说的是真的。”她指的是自己的名字。一碗一碗的孟婆汤从醇凉的手中端走，她却不记得曾有那么一碗是给了自己喝。

司魂手里变出个东西，“这是给你的。”醇凉抽工夫一看，司魂正举着一朵花，她问：“这是？”。

“山茶花，我到阳间捉魂顺便给你带回来的。”

“奉职期间去摘花，不晓得陆判大人知道了会不会罚你。”

“你今日心情不错，愿与人打趣了。”　见醇凉半天空不出手接着，司魂把山茶放在碗边，接着说：“一只不肯投胎的白狐，鬼差拿他不得，我便上去看看，见这样的月份竟还有山茶花开，觉着稀奇，于是带回来给你解闷。巧的是那白狐有阴使的命格，陆判大人赐了司刑之位。”

“司刑，”醇凉嘴里念着，“那岂不是与大人平起平坐。”

“没错，是菩萨开口留下的人。”

“这位大人来头不小。”

“哪天得空你们可以见一下。”

“不劳烦两位大人挪驾了，我只关心我的汤，谢大人的好意，只是我不喜欢白色的山茶。”醇凉说，“这花好不容易活到了这样时月，却折在了摘花人之手，大人太不懂得怜香惜玉。”

“那你想要什么，我带给你。”

醇凉忍不住话中带刺。“大人是在怜悯我离不了这望乡台吗？只怕我要的大人给不了，以后不劳烦大人带这些物什来了。”阳间的天亮了，醇凉的汤也派完了，打算收拾锅碗熬晚上的汤。冥界与阳间的作息是反着来的，白日孟婆煮汤，晚上亡魂投生。醇凉把碗摞在一起端走，独留那朵山茶躺在桌子上。

“只要你肯说，便没有我不能做的。”

醇凉正收拾着东西，可司魂的语气让她难以忽视，她抬头去看讲出这番话的那张脸，司魂的神情像是在与她较劲，较劲着、他偏要给到她想要的。这还是冥界人眼中那个不怒自威的司魂大人么，居然为了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的人什么都肯做。

有人疼爱毕竟是幸福的，尽管这疼爱来的莫名其妙，醇凉并不沉浸其中，只是心里隐约生出了一丝或许可以称作骄傲的东西，至于哪里来的骄傲，和那疼爱一样莫名其妙。

“我想看彼岸花。”她说。

“彼岸花？”司魂觉得疑惑，因为孟婆汤里有一味用料就是彼岸花，尽管她不能离开望乡台，可每天都有鬼差给送来，这彼岸花她应是日日都见的。

“我想看黄泉路上开满两岸的彼岸花。”　醇凉望向远处彼岸花丛的方向，冥界之人皆知那是府中最美的风景，“活生生的彼岸花。”她又添了一句。

司魂知道——醇凉寂寞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为什么而生，为什么而活，为什么等待，在为谁等待，日复一日做着一样的事，八百年都呆在四四方方的一个地方，看见的人是死的，看见的花是死的，连她自己都是死了的。若说死气沉沉的冥界里有什么阳间不堪比拟的地方，那便是夕阳下火红盛开的彼岸花了。来往的亡魂多有放不下的前世，但是看见了这片彼岸花，被迷了心神，也就愿意沿着黄泉路越走越远，走到望乡台下的三生石，在石上纵观生平，然后登上望乡台，饮下孟婆汤，踏过奈何桥，在渡魂台上投生下一辈子，这一世就算结束了。

醇凉看着这些画面无数次的重演，生死轮回，循环往复，有时某个亡魂上一世还不肯喝孟婆汤，这一世却了无牵挂地一口饮下，她想知道他们都经历了什么，生离死别，暖心的，伤痛的，总比过无知无觉的觊觎别人的人生要好。

司魂盯着醇凉向往的神情，嘴里咀嚼出了苦味。他们哪里还需要觊觎别人的人生，世间最大的天翻地覆正是他们造成的。

“大人，您能带我去看吗？”这句话像是在强调之前她说的那句“给不了”，堵塞着司魂的豪言壮语。

“等我。”司魂说完就立刻转身离去，不给醇凉留有怀疑的余地。当年没能带她远走是他无能，这是成为孟婆后她的第一个愿望，他不允许自己讨价还价。望着司魂离去的背影，醇凉并不想着他的诺言能否实现，弯下身子继续收拾东西，过了一会儿却又自言自语起来：“走过黄泉路才能到望乡台，那彼岸花丛我应是见过一回的，却都忘了。”

司魂离开望乡台后直接去了地衙，刚一进去，只见黑白无常恰好在地衙里，两人对他行礼道：“司魂大人！”司魂微微点了下头，然后走到陆判面前，开口说：“陆判大人。”

“司魂，你来的正好！”陆判的语气很焦急，“北海出事了！”

一听到北海，司魂眉头立马皱了起来，原本要说的话也咽了回去，“北海怎么了？”

“龙太子被魔君打死了，仙魂不肯下地府，要借魂力与魔君决一死战！”

司魂心头再次一紧，眼神中除了担忧还有些纠结，“龙城……”

“就是他，现在北海起了大潮，马上就要淹到周边的百姓，你赶快去一趟！”

“是！”司魂刚要走，陆判把他给叫住：“你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司魂又转了回来，犹豫着说：“大人，我想带醇凉离开望乡台一天。”

“咳咳咳咳……”陆判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你说什么？”

“属下想带……”

陆判打断他，“谁走了都行，唯独望乡台一天都不能离人，这个你该知道吧？”

“属下知道，可醇凉已经在那儿呆了八百年了……从没有人做过这么久的孟婆。”司魂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十分勉强，语气中出现了恳求，“只一天，属下来安排，大人什么都不用操心，司魂以自身担保地府不会出一丁点差池！”

“不行！你来安排，你如何安排？地府的事这般繁杂，岂敢有一点逾越规矩！你是知道的，孟婆汤要经过孟婆之手才能忘忧，她走了谁来盛汤啊？”

“大人……”

“先不说这个，”陆判再次打断司魂的话，“你马上去北海，再晚一步黎民就要遭殃了。”

想着北海百姓性命堪虞，司魂不好再言，拱手说了句“属下领旨”，然后带着无常离开了地衙。

孟婆亭中，醇凉手握长勺，在锅中一圈一圈搅动。这孟婆汤传闻是世上最好味道的汤，忘川河水，彼岸花瓣，奈何桥雾，孟婆之血才能熬成这一锅艳红馨香的忘忧水，最后还要由忘情之人亲自端送，传说第一个守着望乡台的忘情人姓孟，而她的名字则无人知晓，连她自己都忘了，于是人们把她叫做孟婆，之后世世代代守着望乡台的阴使就都被唤作孟婆。历来的孟婆都是忘情之人，都有着最令人叹惋的故事才来到孟婆亭，可故事的女主人公已然不记得那是怎样的故事，孟婆汤的味道也没人会记得，传说中最销魂的味道也只是传说，喝过的人，都忘了。

他以前的誓言她忘了，那刚才的誓言要等吗？

醇凉不知道司魂此刻已经上阳了，北海之上，风起云涌，北海龙太子的仙魂立在空中，下半身化回龙尾，怒发冲冠，誓要将面前斜眼睨他的魔君碎尸万段。魔君冷笑，对龙太子的张牙舞爪并不看进眼里，“什么时候才能动手，我还得回魔界呢”。

北海因龙城的煞气而波浪滔天，龙王正尽力用龙泉珠压制住汹涌的大海，分不开身去管其他，只是趁施法的空当对龙城大喊：“城儿别冲动！”龙太子之死非同小可，天界派来了温琼和三万天兵，两界对峙，谁先动手便是宣战，坏了各界互不侵犯的规矩，所以他们只是在远处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司魂和无常一到北海就看到了这副情景，真是好大的场面，白无常在一旁问：“司魂大人，您看这可如何是好？司魂不禁暗自叹口气——他还是这个性子，做事任性而为，如今连自己的命都搭了进去。

“龙城！你要三界陪你闹到什么时候！”

这喊叫声怎的这般熟悉，龙城回头一看，竟是他来了！在场众人无不感到惊讶。意料中的事，司魂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龙城愣了一会儿之后，脾气小了些，对司魂大喊：“天涯哥哥，他算个什么魔君！无耻小人一个！待我把他的三魂七魄打出来，我就跟你下去！”

魔君听了忍不住笑他年少轻狂：“小孩子不要说大话，你已经死了一次，难道还想要魂飞魄散吗。”

“你！”龙城气得说不出话来。

对龙城一番冷嘲热讽之后，魔君转头对司魂说：“天涯，几百年不见，你这司魂做的可痛快？”

司魂不理会他的问题，说：“我今日来只是依规矩带龙城的魂魄下去，望魔君不要陪他胡闹。”

“并非我陪他闹，而是年轻人心高气傲，不出口气不肯放我走。今日温琼也在这儿，不如咱们兄弟三个比划比划，半是叙旧，半是替你家小徒弟出口气，咱们也都清净了。”

司魂听此才注意到温琼，抬头冲天上的他点了下头，温琼也回了他一下，兄弟见面是不需要多礼的。跟温琼打完招呼后，司魂回头对魔君说：“在其位谋其事，我如今只管索魂不管打架，你与龙太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下地府后阎王自会审明，司魂不负责替别人断官司。况且你我——早已不是兄弟。”

一句“不是兄弟”，是这几百年来他们之间恩怨情仇的梗概。

“看来几百年的时间能够改变一个人许多啊，你仇天涯也甘心在冥界仰人鼻息了。”魔君用似是叹惋的语气说道，“早知如此，当年又何必为了个女人弄得天翻地覆。”

“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犹豫了一会儿，司魂还是把久存心里的话说了出口：“刑天，收手吧，多行不义必自毙。”那语气，如同当年温琼在无靖死后对刑天说的一样。

“怎么收手。”刑天慢悠悠地说，“我现在是魔君，我杀了北海龙太子，北海会放过我吗，天界会放过我吗，收不收手我说得算吗？”

司魂盯住刑天的眼睛说：“你现在是一界之主，只要你收手，天界不会轻易动你。”

本以为许久不见的天涯哥哥会替他狠狠出口气，哪知司魂居然和那个怪物叙起了旧情，龙城等不及大喊起来：“天涯哥哥，用不着劝他！也是枉费心思！你帮我收拾了他我就跟你走！”

见龙城这样，司魂不禁动怒起来：“胡闹！你在这里解决自身恩怨，可否想过北海周边的百姓！我教导过你的你浑都忘了吗！看看你的父皇，他在为你的冲动弥补后果，你却满心里只想着自己的颜面，这是我教你的为君之道吗？知不知道你这叫不仁不孝！”

龙城虽骄横，却一向最听司魂的话，被司魂训斥一番后就瘪了气，北海渐渐风平浪静，天冥两界的人无不松了口气。龙王几乎累得虚脱，但还是飞到司魂面前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大人！”司魂赶紧将龙王扶起，说：“此乃司魂职责所在，龙王无须如此，我现在不过是个冥界阴使而已，受不起您这样的大礼。”

龙城落到岸上，司魂这才发现他胸前还有个大洞，难道刑天夺走了他的内丹？龙城走到司魂身边，冲龙王跪下，“父皇，城儿一直没能尽到太子的职责，今日一别，怕是只能来世再见了，下辈子龙城一定孝敬您！”龙城磕下三个头，龙王把他扶起，将龙泉珠塞给他。“这个你拿着。”

龙城赶紧推回去，“父皇……”

“拿着。城儿，无论在哪，都不要忘了你有龙族的无上尊贵和浩然正气，生死有命，父皇不会为你的死肝肠寸断，你也不要让父皇失望。”

龙城默默颔首，龙王又对司魂说：“大人，城儿最听你的话，此次一去，全靠大人多照顾了。”

“这是自然。”司魂对龙城说，“我们走吧。”

司魂回望温琼，以示告别，又看了一眼刑天，却什么也没说。司魂和无常带着龙城回了冥界，龙王苍老的身影在海风中伫立许久，然后对天上的温琼说：“将军有劳了，我儿已经随阴使下去，将军可以回天界复命了。”　温琼做了个拜别的手势，带着数万天兵离开，最后龙王转身对刑天说：“刑天，你怎么就能弃你与龙城的交情不顾，我不管你是神是魔，我的功力确实不如你，但你杀了我儿这件事，北海绝对不会罢休！”

刑天轻蔑地看了龙王一眼，化作一团黑雾离去。

一切还都只是开始。恩怨人情帐，我们以后慢慢算。

“大人，我带龙城回来了。”

地衙里，陆判等了他们许久，司魂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判官大人。”龙城跟着司魂叫。不管你生前是何身份，死后到了阴间都是一样的。

“龙太子啊，我们是秉公办事，不会委屈了你也不会偏袒了你。”陆判在仙家录上找到龙城的名字，在上面画了个圈。

“来的时候父皇都说了，龙城不该弃黎民和法度不顾，任凭判官大人责罚！”

“太子不要这样说，是否刑惩不是本座说了算，得按规矩来。”

“大人，我先带他去地狱。”司魂说。

“去吧，审完了我还得带龙太子上天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