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大寒·灵本纪（壹）

虚堂人静不闻更，独坐书床对夜灯，已经很久没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堇南少雪，气候温和，即使入冬也感受不到切肤凉意，绮里云棠东行途中重新回忆数月来历经的种种，细心整理师父留下的旧卷内容，因逐溪村的事，其中关于暖玉灵的记载添写了许多内容，虽然自然界不乏一些灵在特殊情形下失去灵质，且很难再捕捉到痕迹，但至少，它们大多不会给人类带来灾害，而像暖玉灵之类的，已属例外，其中仍有许多疑惑没有寻到答案。但白山师父也曾告诉她，若有困难，可去求助缈云山的一位朋友，清则。

虽未曾谋面，但对于清则这个名字，绮里云棠并不陌生，世间灵本纪都出自他手，因为记灵师常年在外走动，要随时应付突如其来的状况，因而对灵本纪的材质要求很高，最好既能防火又能防水，仅清则懂得如何炼浆制作，一旦卷轴记录完册，大家可找他另行添置，新册分文不取，旧册既可寄存也可售卖，若记载足够清奇诡谲，从他那里获得的报价往往不菲，而不愿四处浪迹的记灵师也能够从清则那里直接获取何处有灾害灵的讯息，只要在规定期限内处理完相关事件，同样可以获得丰厚报酬。此外，书信往来以及各处落脚驿站皆由他无偿供给，可以说，记灵师这一脉，全靠此人维系生存，但几乎无人能猜透其这样做的背后有何深意。只知道每册灵本纪的扉页，留着他亲笔所写的一段话：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这些文字摘自古书，一直被视作记灵师的出身由来，大意是：大地所负载的，包括天地四方之间的万物，在四海以内，有日月光辉照耀着，有大小星辰运行着，有春夏秋冬来记载季节，用木星的运行轨迹来记年。万物都是神灵造化所生成，这些生物各有不同的形状，有的夭折而有的长寿，只有圣明之人才能懂得其中的道理。

等到最后一笔落完，绮里云棠起身收好灵本纪，这已是最后一卷，要想留在堇南过冬，看来得先走一趟缈云山取新的灵本纪才行。

时至岁末，夜长昼短，一旦遇到天气不佳，往往也会耽搁一两天，绮里云棠琢磨着路途和时间，大抵今年除夕夜会在缈云山地界度过，只是不知道偏堇中之地，辞旧迎新时节是否会遇着一场雪？心中这样想着，有了祈盼，择时日动身，绮里云棠尽量赶有太阳晴好的天气走山路捷径，原本以为这一趟会历时月余，但路途有拉货的牛车赶往堇中嫣城，顺道的牛夫载了她一程，因而比预计早了十日左右。

缈云山在嫣城西南，素来是富饶之地，奇株异草种类繁多，四季分明，山下落叶林堆积着满地清寂，与山中常绿乔木划出一道清晰界限，葱郁草木往山的深处延伸，有些更是珍贵药草，平日却少有人迹涉足来采摘，耳畔是山的声音，气息纯净，绮里云棠取下面纱，第一次感到如此轻松自在。

进山的路并不难走，只是山间湿气重，不像堇南之地那样温和，草木表面都覆着一层清冷，走越深，听到的鸟叫声仿佛也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最近的声音，是偶尔听到的轻微“哔啵”声，绮里云棠微提着裙摆，却惊动了休憩在叶面上的蝴蝶，她不禁驻足，这是在进山后见到的唯一活物，凝视片刻，发现蝴蝶三两只飞散，很快又消失在视线里。

山中行进痹于对时间的感知，不知走了多久，依然没有见到楼阁屋舍，绮里云棠再次停下，脸上有了微微愠色，转身环顾时又惊起几只蝴蝶，等到它们飞远了，视线尽头的景象仿佛忽然模糊下去，几个弹指功夫又不易察觉地恢复，看到这里，绮里云棠不禁摇头苦笑，身在林中疏于警觉，不经意就忽略了周遭变化，原来草木间存在这么多‘格物灵’，难怪少有人迹涉足山内。

其实格物灵很早之前就被记灵师记录在册，是一类纯净的灵，它们擅于利用周围环境的光线和色彩伪装自己，通过气味影响活物感官，并让活物产生轻微幻觉，常常误把格物灵形成的远景当作真实，从而被牵引一直行进在它们活动的范围。大概正是因了格物灵的存在，形成的天然屏障才让常人无法真正进到山的深处，换句话说，只有记灵师才会发现它们，打破禁锢得以找到清则住地。

绮里云棠从行囊取出翠色小瓶，将薄荷叶汁在眼角抹开，看到远处格物灵不再隐藏于虚景里，它们成群簇拥在一起，缓慢煽动双翅，借着环境光线微妙改变着色泽。

重新择路前行，不再受格物灵的干扰，绮里云棠很快遇到依山凿砌的石阶，唐竹夹道，枝叶盖过头顶，拾级而上在半道又看到一间掩映在竹林深处的茶寮，有粉墙在阶台尽头处偶漏一角，再往上，眼前顿时开阔，可见驰道广庭，武康石皮铺就的地面整齐清幽。绮里云棠试着猜测清则的年纪，很快，白山师父的模样就显现在脑海里，大抵也是了，师父交往的人，又有几个不是上了年纪？没等她细想，庭院围墙上有门钹传来响动，黑漆木门被人拉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叟走了出来。

“是云棠姑娘吧？”

“……”绮里云棠讷讷怔住，眼前这素未谋面的老人居然开口就叫出她的名字。

老人看着她，笑容和蔼：“姑娘不必讶异，白山第一次带你来这里的时候，你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自然不会记得这里，只是时间很快，二十年也不过是转眼之间。”

“……”这番轻描淡写地回答不仅没有缓解绮里云棠内心的震惊，反而令她更加困惑，二十年，一个婴孩的样貌变化何其巨大，即便是生身父母，二十年不见自己的孩子恐怕都识辩不出，何况一个陌生人？

老人似乎看穿她的心思：“并非样貌，而是你脸上的胎记印子。”

绮里云棠这才想起入山前取下了面纱，终于缓了缓神：“原来老伯认得它。”

“当然认得……”老人点了点头，轻声继续：“迷毂印世间罕有，可不是普通印记。”

“……！”

一席话让绮里云棠刚回转的心神瞬间化成不寒而栗，除了已故的师父，世间居然还有人识得她脸上的胎记由迷毂灵而来！

难道这个老人……就是师父提及的朋友清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