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寒露·云梦泽（伍）

“这么说，姑娘有办法看到这些灵？”游陌野有些吃惊，毕竟绮里云棠气质确实不像寻常女子。

“可以一试。”

游陌野舀来煮滚的泉水，绮里云棠慢慢倒入青色秘瓷中，少顷，氤氲的水汽中，有一缕青烟即逝，秘瓷表面慢慢开始流转不同的色泽，这种变化虽罕见，但于游陌野而言，他行商多年，见过太多奇特材质所铸的器皿常有幻丽景状，早已不足为奇，可绮里云棠忽然开口道：“您凑近轻闻，再闭眼片刻看看。”

游陌野好奇，便依言而行，顿时浑身一震，闭眼之后的黑暗中，眼睑上竟然缓缓有朦胧的画面铺开，可当他想要努力看清时，那画面却反而越发模糊，只当眼珠挪开，才又逐渐清晰过来，尝试几回后游陌野发现，自己心绪处在迷离状态下，那画面才变得延续绵长。

未免他沉浸在翠灵的梦境中，绮里云棠适时挪开秘瓷茶盅，游陌野只觉眼前画卷倏尔收拢，最后凝聚成一滴青色的水珠，蓦然融入眼睑的黑暗里。

“如何，看到了什么？”

重新睁开眼，游陌野有那么一瞬感觉恍惚，心中好似堵了莫名的万般思绪，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讷讷道：“……我看到一片广漠的星空，有驼队休憩在黄沙古城下，还有战马嘶鸣声，远处亮着城楼灯火……”

绮里云棠看到他脸上的哀伤，轻声道：“看来翠灵不止会寄居在人的梦里，还承载了寄主的情感。”

缓了缓神，游陌野怔怔瞧着秘瓷茶盅，不再挂着笑意：“如果真如姑娘所言，这岂不是害了贺苏贤弟？”

“他如今醉心梦中，出自他手底下的画珐琅极可能是翠灵带给他的梦境而来，长此以往，恐怕他会逐渐迷失自我，很难再分清现实与梦境，那时候，他就会受翠灵影响，慢慢变成翠灵的一部分，永远禁锢在梦里，确实很危险。”绮里云棠蹙了蹙眉，心中已有揣测。

游陌野同样放心不下，灭了煮茶炉火，起身道：“我这就陪姑娘去一趟贺家。”

时辰刚至午时，游陌野领道疾行，既能造院落于此，可见他对神女古道熟悉多年，宿城午时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的众多，是各城门盘查的紧要时点，游陌野跟官家有过来往，面上都熟，省去不少时间，两人一进昌明柳巷就直奔贺家。

而聂琼芳此时在家中已如坐针毡，平日里，丈夫都会睡到午时前起来，今天稍晚了些，午膳备了去房里唤他也没反应，聂琼芳走到榻前，见丈夫面色平静，呼吸均匀，俨然只是熟睡模样，但聂琼芳内心隐隐觉得不安。

“阿娘，陌野叔叔和那位姐姐来了。”女儿子衿站在门外小声提醒，聂琼芳缓过神来，长舒一口气快步走往堂屋。

“游先生，想不到云棠姑娘真有办法找到你，这下就好了。”聂琼芳语气切切，忙将丈夫的情形说明，领二人进入卧间，可才一开门，绮里云棠脚步却猛然顿住，满屋幻丽的色泽一下挤入她瞳仁，所有看得到的画面都在缓慢流动，聂琼芳和游陌野察觉她的异样神色，虽然他们看不到那流动的幻丽景象，但很快注意到绮里云棠的眼珠表面已然变化着的奇异微光。

“云棠姑娘，这究竟是？！”聂琼芳大惊失色，一下想了起来：“我丈夫他曾经也……”

绮里云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当即不再言语，也不敢随意走动脚步，只有绮里云棠慢慢走到贺苏身前，抬手一指点在他眉心处，然后轻声道：“如果你们想看见他的梦境，不妨将手放到我肩上。”

两人依言上前，各自将一只手放到绮里云棠肩上，就在触碰的那一刹，两人视线一阵急晃，只觉天旋地转，然后竟有清风拂面、细香入脾之感，视线重新恢复时，才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四面挂川的平沼谷里，峭壁上开满了洁白透粉的花朵，风从山外扑来，谷内片刻就落英缤纷。

“这些花，很奇特，我从来没在常世见过。”游陌野感叹这谷中的景致，甚至远比自己在神女古道的院子还美，一时有沉醉之意。

而身后，聂琼芳却缓缓开口：“这些花，我……见过……”，没等她把话讲完，绮里云棠接道：“在你丈夫珐琅画上见过吧？”

“没错，他在素瓷胎上画的那些花，跟这谷里的一模一样。”

绮里云棠沿谷内浅沼慢慢往前走，看着这满眼的芬芳轻声道：“这些花的名字叫云梦，很久以前，常世也有它们的身影，只可惜后世之人开山造路，它们也跟着那些山土一齐被填埋，尘世万千色彩，少了它们，也不会有人在意，但没想到，它们原来一直开在前人的梦里，即便人们都忘了，但翠灵始终记得。”

“云棠姑娘，谢谢你带我们进来这场梦境，待回常世，我一定在有生之年走遍万里山河，记录下路途所见美景，好叫我辈后人都记得这世间美好。”游陌野心有触动，仿佛心境敞开了一条从未有过的路，花草相簇，芳香十里。

绮里云棠回眸一笑，继续朝前行：“走吧，贺苏应该就在云梦泽某处，这里乱花渐入迷人眼,我们得尽快找到他。”

最后三人在云梦泽深处找到贺苏，他平躺在一棵古树长根上，将手掌大小的叶面盖在额头，阳光暖暖洒在身上，难怪常世的身体不愿醒来，却又面容安详。听到响动，小寐之人终于转醒，拿下叶片，转头看向三人，忽然翻身坐起，脸上露出欣喜之色：“芳儿！游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聂琼芳心头不禁一阵酸涩：“苏郎，我们是来……叫你……回家。”

“家？”贺苏一愣，大笑起来，转身指着身后不远处：“我们的家不就在云水深处吗，我还种了很多花，埋了很多酒，不信你们来看！”

“苏郎……”聂琼芳只叫了一声名字就掩面而泣，绮里云棠安抚她：“聂夫人，你丈夫此刻沉浸在回忆里，要唤醒他，就得让他想起后来的事。”

聂琼芳点点头，提秀擦拭过眼角，慢慢走上前：“苏郎，当年我嫁入贺家，你许诺终有一天要将我们的家安置在云水深处，期间多波折，你很多年抑郁寡欢，可我从未后悔嫁给你，我知道这个心愿一直藏在你内心，虽然晚了些，可你不是已经为我们建好了一个家吗？而且我们还有一个女儿，她叫贺子衿，你快想想，想起你曾教她执笔作画，想起我们在飞雨亭大雪天看的烟花……”

贺苏闻言心神大震，差点从古树长根上跌落，绮里云棠见状立即拉下自己的面纱，右颊的紫褐色印子暴露在空气中，周围云梦花丛慢慢有石青色的灵光像水泡一样蒸腾而起，游陌野大惊：“云棠姑娘，这便是翠灵？”

绮里云棠没有回答，而是从腰间系袋中取出一幅长卷，朝周遭大声开口：“逝者已矣，你们若寻归宿，不妨寄居在这千里江山图里，造一场千秋长梦。”

话音刚落，贺苏双手一抖朝身后撒开，昂头长声呼，从他双眼里，有石青色的稠液流出，然后以他眼窝为巢，不断有蝶状的灵光飞出，翩翩落向绮里云棠手中的长卷上，整个云梦泽一下子像闯进了无数的石青蝴蝶，一同涌向绮里云棠。

聂琼芳和游陌野心神大骇，被这奇幻景象惊得哑口无言，原本千里江山图的石绿山体上，一下点缀满了石青色彩，栩栩如生。而贺苏的身体，由实转虚，开始一点点消失在视野里。

绮里云棠这才收起画卷，重新将轻纱戴好，如释重负道：“走吧，贺苏应该醒过来了。”

离开贺苏的梦境，三人回到常世，绮里云棠将手指从贺苏眉心拿开站到一旁，床榻上的人幽幽醒了过来，惊座而起：“芳儿！游大哥！”然后下意识的，又转头看向床边的秘瓷茶盅，游陌野意欲阻止，谁料一旁绮里云棠拦住：“无妨，秘瓷里的翠灵已经到了画卷内，不用担心。”

游陌野长舒一口气，从怀中拿出那个裂了口子的秘瓷交给绮里云棠：“这实在是毕生未见之事，这个秘瓷就赠与云棠姑娘了，还请收下。”

“谢谢。”

“爹爹，阿娘。”门外响起稚童女声的轻唤，贺苏转过头，只觉一股暖意在心间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