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寒露·云梦泽（肆）

很快脚下有了回应，枯叶表面的青斑开始逐渐延伸，那景状似古道上起了一阵密集的青色涟漪，都是些叶脉之灵，落叶枯萎后它们从叶体脱离成为无主之灵，平日就沉睡在枯叶层下，若遇到动物或虫类路过惊醒了它们，叶脉之灵便会醒来攀附到活物表面，并借此在丛林间游动，它们虽能短暂记住活物气味，但并不伤害他们，像一群贪玩淘气的稚童。

绮里云棠跟着它们，哪怕眼前是平坦的山路也不敢妄自前行，她清楚叶脉之灵引路有意避开的捷径，其实也是避开了被落叶遮掩的深窟。约莫行了两刻，头顶天光愈发亮堂，视野变得开阔，可以看到有半截山壁斜倚在另一侧山峰下，而狭口处，居然有间形制规整的四合院，周围特意种下了竹和兰。

在绮里云棠脚下，叶脉之灵止住了去势，绕着她脚跟闪烁几圈便散了，看来通过神女古道的人，应该就在这四合院子里。

绮里云棠看了一眼日头高低，还不到午时，时值深秋，可白昼阳光仍然炙烈，只是身在山里，从狭口穿来的风都是舒爽之感，走得近了，能隐约听到山泉水跌落的声响。

四合院大门修建成燕翅影壁，设在东南侧，处巽位，是和风、润风吹进的地方，想必屋主人平日多有讲究。

敲响大门，很快就有了回应，只是开门之人脸上错愕了一下，没料到来客是个女子。

“姑娘是？”门内男子穿着左右开裾的堇色常服，方字脸，浓眉大眼、唇厚耳长。

“我叫绮里云棠，是个行脚记灵师，特意来找游陌野先生。”

男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点点头：“我就是姑娘要找的人，先进来坐吧。”

入院过垂花门，就在堂屋落座，院子布置并不繁杂，相较其他大户家起的院子，反而简单精致许多。

“不知姑娘找游某所为何事？”游陌野坐到摆满茶具的长桌前开口，随即又添了一杯刚煮好的茶水递到绮里云棠身前，青花瓷茶盅里顿时清香弥漫。

绮里云棠低声谢过:“受人所托，想向游先生打听一下昌明柳巷珐琅画师贺苏。”

谈及老友，游陌野由衷称赞：“贺贤弟是个独具性子的人，相比其他我认识的画师，他属于天资过人的那种。”

“我听聂夫人说，其实前些年她和丈夫生活并不像现在如意，好在一次您邀他出门采风后，贺先生在画珐琅业界从此声名鹊起，终得到皇族青睐。”

游陌野脸上笑意更浓：“那时候只是贺贤弟年纪尚轻，不像我，走南闯北的这么些年，之前贺贤弟眼界受限，每与之相谈，总听他嗟叹苦于灵思难续，作为好友，我想着尽我所能看能不能帮到他，所以就邀他出门走了一趟，散散心，当时听说王侯墓里发现了好些千年前遗留下来的壁画，都称为世间罕见瑰宝，我特意寻人通了关系，带他去近距离亲眼看看那些壁画，希望能解开他长久困惑，怎么，姑娘也欣赏出自贺苏之手的画珐琅？”

“噢，游先生误会，我只是受贺先生夫人聂氏相托，想弄明白贺先生何故性情大变？”

“性情大变？”游陌野脸上一惊，大为不解：“我前阵子才和贺贤弟把酒言欢，交谈一如从前，并未感觉异样，怎么会忽然性情大变？”

“确如游先生所言，贺苏与你出门采风后，再没有受灵思枯竭的困扰，甚至远比之前灵思踊跃许多，只是这般变化让他沉迷于画珐琅中难以自拔，很少再过问关心身边的家人，至少在聂夫人眼里，经此一次后，其他任何事情，包括家人，在丈夫眼里已不如一件器物重要。”原本没有见到贺苏之前，绮里云棠对聂琼芳的话始终持保守姿态，恐她有太多主观论断，如今听游陌野亲口告知，笃定聂琼芳并无虚言。

显然，这种情况也不在游陌野预料中，他沉默片刻，实在不知该如何应答，绮里云棠继续道：“游先生，能否请你回忆一下那次观摩古墓壁画的情形？”

游陌野轻抿了一口杯中茶水，便将那日实情俱都说明，其实与寻常日子并无区别，若要说还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去了一般常人无法轻易去的地方，但游陌野本意是帮贺苏走出困境，如果因此让贺苏夫妻俩生出隔阂，岂非成了自己弄巧成拙？

绮里云棠仔细听完，注意到另外一个细节：“您说还赠送了一件茶盅给贺先生？”

“啊，对，是一件唐时秘瓷，费了很大功夫求人所得，绝对是越窑青瓷当中的上乘之作，我看贺贤弟喜欢，就割爱送予他了。”

“恕我冒昧，请问这件秘瓷可是从墓里来？”

古墓出土器皿一般交由皇族处置，但若有人肯花大价钱，心仪之物也能为己所得，绮里云棠知道，而游陌野也无隐瞒之意，只是没想到她会关心这个：“姑娘莫非觉得这跟秘瓷有关系？”

“还只是猜测，因为贺苏府上发生了一件跟瓷碟有关的小事，聂夫人比较上心。”

游陌野略一思忖，放下茶盏起身：“姑娘稍候，我去去就来。”

不多时，游陌野捧出一件青碧茶盅来，只是茶盅有轻微破损之处，但釉面晶莹润泽，有如湖面一般清澈碧绿，一眼就知是秘瓷上品，游陌野笑道：“当日送给贺贤弟的秘瓷茶盅原本是一对，只是这一件已有损坏，便自己留着。”

绮里云棠小心拿起秘瓷茶盅，放置鼻下闻了闻，忽然开口道：“能否借新开的茶水一用？”

游陌野不解：“姑娘是想用这破损的茶盅泡茶？”

绮里云棠点点头：“在我们记灵师传承下来的灵本纪上，记载过一种翠灵，它们原本寄居在人的梦里，人死后它们会在世间弥留一段时间后消失，不过如果翠灵遇到寄主生前最后一场梦里的现实之物，它们便不愿轻易离开，会把它当成一场依然未结束的梦境，并附着在现实之物上，直到进入下一场梦里，避过生死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