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寒露·云梦泽（壹）

离开逐溪村继续南行月余，山势渐缓，秋后起风终于带了凉意，远处城廓一角的夕阳余晖洒在马道上，绮里云棠从山路汇入大道，终于见着有车马驮着货物进城，商客顶着皮毡帽仰躺在辕座上，嘴里叼着草屑，全然一副信马由缰的意味，离得近了，还能闻到篷布下溢出的酒香，这是宿城南向三门当中的走酒门，马车是朱漆大轮，应是官家的车子。

此刻隔暮鼓关闭城门还有半个多时辰，虽是弹丸之地，但宿城以专供珐琅制品予皇室享用而闻名，尤以珐琅彩瓷最负盛名，进朝的优秀画珐琅工匠也多出自这里，因为是皇族重视之地，南北城门守卫例检严格，绮里云棠跟在运酒的马车后面，赶在日落前进城备置干粮，然后到驿馆查问书信，若有委托，休息一晚，明早可再赴约定之地。

城中主道铺子鳞次栉比，摆放售卖的商品也是琳琅满目，不过大多以陶瓷瓶罐为主，绮里云棠放慢脚步，听着吆喝声双眼扫过商铺的门口，远处烧窑的黑烟一缕缕融入暮色里，逐渐有灯火在长街零星撑开，宿城的繁华带着聒噪声扭曲在绕城流淌的循河里，这里的百姓似乎习惯了低头匆忙奔走，手里揣着器物或货品，很少有人停驻，哪怕天边有难得的苍穹日暮。

“诶，抱歉，姑娘，烦你挪下身子借个道。”身后有嗓子招呼了一声，绮里云棠收回目光，朝旁侧了侧身，有两个伙计推着载物木轮小车从瓷品店后仓出来，货物上都披盖着绢布，质感细腻，彩绘契盒摆放齐整，未见绳子捆绑，四周架着草织软挡，看得出，只有贵重货品才会如此细致处理。

不过，小车木轮滚动声也没能藏住身后一声叹息，绮里云棠看向货仓旁边的巷子，有道灰白长影似乎是目送小车去得远了才转身离开，巷子一侧桉树掩映着石栏，阴影浓郁，瞧不清叹息之人的面貌，绮里云棠走过瓷巷终于寻着售卖糕点的小店，随意挑了几样利于存放的薄饼，用油纸包好放入袋中。

出了店，耳际忽闻一通接一通由远及近的鼓声，落锤厚重回荡在长街之上，暮色四合，已到了关闭城门的时间，沿街商铺响起脚步声，长灯点亮，有风轻动，宿城风沫大街瞬间像一条溪河洒满晃动的磷光。

驿馆就建在主街交通枢纽处，如遇急递则大多是皇家的书令，快马加鞭星夜兼程，而普通百姓流转书信和寄物都走更加安全的官道，时间长短取决天气好坏和路途长短，没有定数。绮里云棠照例时过半月到驿馆探问，确有两封书信需要交给她，其中一封落款名讳是谌宗业，信中再一次表达了感激之情，原来就在绮里云棠离开谌家村以后，谌宗业的儿子听闻自己父亲为霈儿牺牲如此，父子俩冰释前嫌，三代人时隔数年终于同堂共话，而另外一封书信，字迹娟秀，但每字收笔处仓促，似乎是匆忙写下，信内容也不长，焦灼心绪已表露在字里行间：丈夫似有染邪之疑，不敢妄自声张，只言片语难以言清，还请云棠姑娘上门详叙。昌明柳巷飞雨亭第七户，聂氏。

绮里云棠折好书信，此事不便夜间打扰，先找了间客栈落脚，酉时快过戌时将近，虽已是深秋，但宿城似与别处不同，随着夜越深，能明显感受到空气中凉意更盛。百姓不再出入频繁，回到家中都是户门紧闭，只有各家门前灯笼照得满城通明透亮，这倒有些出人意料，仿佛白天的热闹都存在得极不真实。

沿主道前行，商铺散去了烟火气，暮色里，门前逐渐冷清，摆放在货架上的器物刹时笼上一层寂寥的光辉，那种宁谧感仿佛久远弄堂里无处诉说的等待。穿过一片灌木丛，花坛划隔了主街，能看到几间高过常屋的客舍，隐约能听到客舍的细语交接声，绮里云棠随意选择了一家，走进青石巷子，有桂子扑鼻的清香，在客舍落座，叫伙计添了香茶，又随口问伙计道：“宿城夜禁似乎比其他地方要早上许多？”

伙计年岁不大，脸上尚有稚气未脱，轻笑道：“姑娘从外边过来可能有所不知，其实尚未鸣金，还不到夜禁时候，只是宿城夜间阴气较重，没要紧事，大都足不出户，破晓后才会重新开市迎客。”

“来的路上看宿城附近草木葱郁，靠山面湖，属于富泽之地，不知道阴气较重可是有什么说法？”绮里云棠进城之前确实感知到一些灵的存在，虽无害处，但进城之后，为免节外生枝，绮里云棠在吃饭和喝茶这些日常之事上，都尽量图简单方便，没将面纱取下太久。

不过伙计瞧见她模样，还是愣了愣神，没曾想螓首蛾眉的女子，偏偏脸上生了一块紫红色胎印，如果没沾这点瑕疵，原本该是仙姿玉色。

“呃……呵，倒也不是别的，只因为宿城附近发现了过去王侯将相的大墓，虽已有皇家遣兵镇守，但相关流言传开，大家心里多少有些忌讳，不过既有大墓存在，自然也是风水绝佳之地，宿城能有今日繁华景貌，都是沾着了祖先的光。”伙计脸上有自豪之色，话匣子打开便又多说了几句：“其实宿城啊，是一条隽水河隔着贫富两处，一般人家都挨着西门，贩夫走卒的铺子集中在北面，而官家珐琅瓷窑圈划在南向，殷实人家都将房屋建在东边昌明柳巷，叫个紫气东来，那里舞榭歌台，山亭错落，尽如那书上说的，吴娃双舞醉芙蓉，姑娘初来，真该去见识见识。”

“多谢。”绮里云棠浅笑颔首，伙计热心洋溢，想来有外客来此时常能听到他对家乡的这番介绍。

不过至此，绮里云棠也算知晓了，那封委托信的主人，家住昌明柳巷，是伙计口中的贵人区，明日一早，应该往东边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