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秋分·暖玉（叁）

小道尽头再上一截短坡，终于看清山斋全貌，屋前屋后是望春和山茶，未设北窗，有薜荔根爬满墙面，翠云草绕着三面阶台，唯独斋屋南侧草色稀疏，两处矮丛几近枯萎，可窗边立着一棵快要爬上屋面的石榴，花色旖旎，绮里云棠略感诧异，问道：“这颗石榴树似乎有些不同？”

“啊哈……难得云棠姑娘会留意它。”祝桑称赞她的眼力，继续道：“早在几年前，果林出现过一次枯萎病，不少石榴树全株凋萎，只有它存活了下来，原本村子里的石榴树都是果石榴，雌雄同株，但这一棵只有花期却不再结果，甚至花期长达三季，更奇特的是，历经那次枯萎病后，只要成长在这棵石榴树周围的其他植株变得很难成活，村里本想砍掉烧毁，是我将它留下并移栽到了自家窗下。”

绮里云棠没有感知到周遭灵的异样，心下稍安，只是有些不解：“既然已经影响到其他草木，何故非要把它留下来？”

“因为我母亲……”祝桑轻轻一笑，嘴角却泛着苦涩：“我父亲过世后，她精神上受了不小打击，没多久就开始变得说胡话，嘴里一直念叨着父亲生前种下的石榴树，每次石榴花开时节是母亲最安静的一段日子，除了无法随意走动，但吃饭和睡觉不用人再额外操心。这棵石榴树花期很特异，与其说是怀念，其实俨然成了母亲的治病良药。”

明白他内心苦楚，绮里云棠不再多言，她走到那株石榴树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她指尖抚过枝干的刹那，感觉叶间花蕊微微颤动了几许，透过象眼窗格，隐约看到床榻上的人动了动身子，绮里云棠收束心神，慢慢取下青纱露出右颊的紫红印子，祝桑没明白用意，只觉得她脸上虽有胎印，但五官精致，生得玲珑清雅。

绮里云棠静心听着，终于发觉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取下面纱后，身边灵的流动声不像往日那样逐渐加快，这说明附近活跃的灵并不多，直觉告诉她，或许是灵害怕靠近这里。

“我想去附近走走，今晚就不留宿了，你母亲熟睡多时，现在也不宜扰醒，等天亮我再过来。”绮里云棠重新戴好青纱，见夜幕下有星辰划过，轨迹很似流星。

祝桑知道不便再强意相留，只是跨步进屋取了两盏小灯出来，看形貌应是祝桑自己制作，与孔明灯一样易于收合，展开又十分方便小巧。

“村子里的路我都熟，我陪云棠姑娘走一趟吧。”

果林里虫声清脆，栽种规模也比绮里云棠想象的大上许多，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林子，月色虽亮堂，但遇到果树枝叶繁茂处，底下就仿佛有一团抹不开的墨。

“云棠姑娘，你说孔明灯真的能飞到天上亲人那里吗？”行走间，祝桑忽然开口问道，不过随即，又自己摇头轻笑，“常人应该很难回答吧，不过我觉得只要念念不忘，冥冥中会等到一些回应。”

“为什么这样说？”绮里云棠手执小灯，朦胧火光在裙裾和脚下撑开柔软的一圈。

“当初母亲想看石榴花，我就到果林子里走了一圈，偏巧就遇到那株只有花期的石榴树，我一直想是不是母亲的思念真的得到了天上父亲的回应。”

“有些事这么想已经很好，答案其实并不重要。”绮里云棠跟在祝桑身后，却看到他脚步忽然慢了下来，林子里有风，夹着泥土辛辣的气息，绮里云棠走到他身侧，举高灯火，看明白祝桑驻足的原因，原来是庄稼和果林分界的田埂上，闪动着几点冷白焰火，只是没有扩散燃开，仿佛寂寂伫立在枯草上的灯盏。

“……又是那孔明灯未燃尽的火芯。”祝桑脸上未见波澜，但语气已有些抖动，毕竟没有灯火的颜色会是那般，世间也从未见过点不燃的干枯草。

绮里云棠透过叶隙看向夜幕，发现那层薄云像窄溪一样横在月亮下，“是暖玉灵。”

祝桑脸色微变：“……不是说常人都看不到灵？”

绮里云棠轻轻一笑：“只是你自己觉得自己平凡罢了，过去看看吧，这些灵生来温和，灵本纪上记载它们原本是附着在玉石之上的细尘，久浴阳光就会化作轻烟漂浮在云层下，我记得闵秋寒说村子溪流属洈水旁支，古时属宜诸之山，祖辈流传能在溪中拾到美玉，想来并非虚言，正应了古人那句蓝田日暖玉生烟。”

祝桑也想了起来：“初见姑娘时见你瞧着天上，莫非早就发现了这些暖玉灵？”

“其实天地间四季变迁，加之雨雪风霜没有定时，记灵师常能见到一些漂浮在空中的灵，它们大多无害，刚到逐溪村时，我确实见过它们。”

“可暖玉灵怎会又落到了地上？”祝桑跟随绮里云棠慢慢走往田埂，近了才看清暖玉灵形同半拳大的水滴，远观以为摆动的焰火原来是氤氲的气浪。

绮里云棠没有回答，只是蹲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触暖玉灵，水滴状的灵体当即迸裂，寒光像闪电一样四处窜开，最后只在田埂上留下缓慢黯淡下去的青碧纹路。

“……”祝桑已惊得哑口无言，只讷讷看着绮里云棠又从地上捻起一根细黑枝的东西，闻了闻，开口：“应该是孔明灯的缘故。”然后转过来问道：“的确是燃烧后的灯芯，你若之前见过，可都是在放灯时节？”

祝桑点点头：“遇到过两回，只是它们很快又消失，期间没发生什么意外，故而也没放在心上。”

“大概是孔明灯升至高空，放灯区域里的热气蒸发了薄云中凝结的水滴，暖玉灵失去依托才会附着到焰火上掉下来。”

祝桑看她站起身来，可眉宇间依有愁思，忍不住问出心中猜测：“云棠姑娘说暖玉灵大多无害，可又着急深夜出来查看，是还有其他担忧吧？”

“你看它们消失后留下的纹路……”

祝桑忙低下头，俯身将手中小灯凑近，看到之前窜开的冷光在田埂上留下了跟周围草枝相同的长势，脸上一白：“难道它们没有消失？”

“灵不会无端殒灭，有时为了保护自己，它们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绮里云棠环顾四周，确认目光所及的庄稼地里再寻不到其他可疑光亮。

田埂上零星趴着马齿苋，刚才暖玉灵留下的纹路和它很像，绮里云棠等待了片刻，再俯下身查看，然后无声舒了口气，应了她内心猜测，暖玉灵留下的痕迹左右，果然有草色展露失去生机的征兆。

“姑娘是说它们变成了其他样子？”

“灵本纪上没有关于暖玉灵的其他记载，只是我心中的一种猜测。”绮里云棠重新高举小灯看着沉沉夜色，四下静谧只浮动着或近或远的虫鸣。

回去路上，绮里云棠问道：“你发现那株只有花期的石榴树，大概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的清明，晚上村里放完灯后，我瞧见有流星划落，距离很近，当时指给小妤看，谁知她拉着我就去追，说那样许的愿才灵，之后我们一直追到果林边缘才停下。”祝桑回忆起来，异常清晰记得和小妤在一起的点滴小事，“其实那并不是流星，而是一盏燃尽灯油掉落的孔明灯，正巧落在那棵石榴树上。”

“当时可有细看那棵树有什么异样？”

祝桑顿了顿，倒真想起那晚的一些细枝末节来：“放灯之后这种事时有发生，又在晚上，没多想会有何怪异，但我依稀记得那根挂着孔明灯的枝杈上，在那晚就已经零星开了几朵红花，花期较其他石榴树早了两个月。”

“那生长在它附近的草木又是何时出现凋萎景状的？”

祝桑被问得愈发心慌，将知道的尽数告知：“约莫是半月后，附近草木相继枯萎，唯独那株石榴树花开得格外娇艳，怎么，姑娘觉得这株石榴树跟暖玉灵有关？”

“同样只是猜测，明日见过你母亲或许能知道答案。”绮里云棠轻轻一笑，看出他心思，“暂且不必太过担忧，既然这么久你们母子都相安无事，哪怕它真的是灵，也至少还不害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