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露·露之殇（肆）

文鳐庙落在山的半腰处，拐道弯就是离开村子的必经之路，当年建庙在这里大概也是为吸引附近来往的村人上香施供，不过如今的文鳐庙只是供路行人避雨歇脚的一处地方，过去水源充沛，谌宗业还曾嘱人特意在庙里备了水桶和瓜瓢，此举算赠人一口清凉，多积一分福报。但庙后存在泉井一事，他却从不知晓，依着历风和田宝所言，两人很快找准了方位，掀了遮掩的土石瓦砾，一截漆黑洞口很快露了出来，两人撤开身子，让月光洒入井中，不多时就有水柱像泉一样涌出来，谌宗业看之与寻常水体无异，但在绮里云棠眼中，那分明是一束束汇集的青绿光芒，微末的灵争先恐后去沐浴月光才形成了这泉涌之势，谌宗业眼神晃动，转身就要去取桶来，绮里云棠却阻道：“谌伯，先别着急，你不妨再仔细看看。”

月色虽是亮堂，但井中仍有大半处在黑暗里，看不真切，而井中之水亦非全无止境，在接近井口的位置涌势就平缓了下来，那些水体中的荧光突然集聚攀升而起，朝着月亮的方向像风中摆动的柳条一般，绮里云棠忙拉着谌宗业又退了几步，因为露灵极为集中，就连谌宗业都看清了一串在夜色下明灭闪动的青色光斑。

“这便是露灵……？”谌宗业怔怔开口，绮里云棠没有做声，只是从囊袋中抓了一小撮细粉在掌心揉开，然后走到井边，伸手沿着井口往下探，须臾就有了想要的结果，脸上有了笃定之色，朝谌宗业道：“我去看看那棵古树”

“……啊……喔，那棵树离得不远，再往上走一截坡就能看到。”谌宗业回过神来，没再敢靠近古井，脚下正要领路，谁知绮里云棠已将刚刚伸入井中的手轻轻触到大地上，谌宗业不明所以，但很快就看到夜色下，以绮里云棠掌心为源，很多细小的阴影一点点聚拢变大，伴随她低语一声，那团阴影陡然散开，飞速朝坡上而去，绮里云棠轻轻一笑：“不过是山中的飞蚁被我吸引了过来，它们会帮忙带路去找古树。”

谌宗业不禁对眼前这个女子肃然起敬，这种与世间自然生灵之间的交互，绝非常人可以仅凭努力得来，看来记灵师，也非一般人可胜任。

“便是那里了。”谌宗业指着不远处的枯枝丛林，飞蚁也在堆积的落叶上盘旋几回就自行散了，绮里云棠小心踏入林中，很快看到那截需要几人围合的庞大树干，断口上劈痕交错，显然砍伐之人费了不小功夫。

绮里云棠抚过那一圈圈树轮，轻喃着：“竟是株罕见的榣木，可惜……”

“云棠姑娘，如何，可是找到了因由？”谌宗业内心焦急，此事若与古树有关，那自己儿子就脱不了干系，村子如今这番景状，岂非自家闯下的祸端？

绮里云棠没有回话，只是静默着，双手贴着树干然后轻阖上双眼，半炷香时间才重新睁开：“榣木它……很哀伤……”

“……”谌宗业愣在原地，在绮里云棠开口的刹那，她的双瞳竟覆上了一层淡青色，那声音有些缥缈，似在云端，直到她双手从树干上拿开，绮里云棠才逐渐恢复常态，但谌宗业也意识到，她应当已知晓一切。

“榣木扎根的地方，本是谌家村泉脉所在，这山间的草木靠它滋养生长，如今榣木倾倒，泉脉枯竭，酿成谌家村大旱之祸，但榣木土地下的根须还未彻底死去，文鳐庙的那口古井里，原本栖身沉眠在榣木上的露灵随根须聚到了古井，逢月才苏醒了过来。”

谌宗业愈听愈奇，不过既已得知此事确实与自己儿子伐树有关，谌宗业内心沉痛万分，谌家村大旱实属人祸并无天灾，记忆里，关于这棵古树榣木，依稀还记得那般景象：村里的孩子站在晒谷场上直囔着有萤火从山里爬到了天上，可大人只说这时节哪还有萤火，那是星星。

如今看来，孩子们眼中见到的，多半便是榣木露灵了吧。

“云棠姑娘，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吗？”谌宗业眼眶有些湿润，绮里云棠点点头，轻声道：“文鳐庙修建之处并非全无选择，那口古井之下，应当有方地泉，露灵不会无故化作流质水体，不过借水之势罢了，只是地泉微弱，如果村民能借这方地泉，以庙为心，开始种植草木，相信一年半载之后，村子便能逐渐回到过去的样子。”

一听还有希望，谌宗业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成成成……明日过完中秋，我便叫上村人一道来庙外种树，更要把这文鳐庙好好修缮一番！”

下山的路上，谌宗业终于喜笑颜开，一再感激云棠，已至亥时，两人前后又去了趟田宝和谌老七家中，本想将其中原由详实向谌老七说明，谁知谌秋阳在一旁笑道：“里长，我阿爹可不敢多留你，在你上山之际，你儿媳和孙儿赶夜回了村子，估摸着这会儿正在家中等你哩。”

“嗨呀！我怎么将这事忘了！”谌宗业一拍脑袋就要起身，绮里云棠却迟疑了一下，问道：“你孙儿可还不到三岁光景，右眼眉尾有颗痣？”

谌宗业一惊，点了点头问道：“云棠姑娘见过我孙儿？”

“刚刚山上借榣木之力，根须延伸到的地方，见到有女子带小孩进了庙中稍作停歇。”

“庙中情形如何？”谌宗业不由心头一紧，绮里云棠摇了摇头：“不得而知，根须能感知到的仅有那一圈井口之外的几尺距离。”

谌历风坐在一旁脸色微微发白：“庙中方便过路行人解渴所置放的木桶里，似乎还有些昨日从井中打起的水……”

不敢耽搁半分，谌宗业夺门而出，绮里云棠紧随其后，尚未进得家门，谌宗业忙将迎着月亮一侧的木窗全关得严实，妻子与儿媳听得动静起身出来察看，刚在门口探了半个身，谌宗业已将两人护了进去，好在孙儿熟睡正酣，并未沾着月光，谌宗业松下一口气，入得屋内将当晚之事尽数说了，儿媳听得背脊直发凉，言明孩子的确喝了文鳐庙桶中之水，柳越拉过绮里云棠的手，央求道：“云棠姑娘再想想法子，我孙儿年岁还小，出不得半点差池啊。”

绮里云棠扶着她，眼神微沉：“月光草见月则明，能吸引露灵攀附于上，不过孩童体弱，实难确保万无一失，师父记载的卷轴上有一法可行，只是代价也不小……”

“还请云棠姑娘说得再明白些！”谌宗业急急开口，绮里云棠瞧他眼中光芒坚毅，便坦诚相告：“以自身为代价，采用渡灵之法。”

“渡灵？”

“开启一条通道，将灵尽数引渡，但这种方法会打破生灵自然法则，新的寄主可能无法再彻底清除体内的灵，换言之，寄主将会逐渐成为灵了一部分。”绮里云棠虽字字平淡，却无声收紧了虚空中的沉默，良久，谌宗业问道：“如果最后成为灵，是不是像历风说的，有些人就看不见了？”

绮里云棠点头：“嗯……世间能看见灵的人极少，如果彻底与灵同化，那么在绝大多数常人眼中，寄主就像是凭空消失一样。”

“好，老朽可当这媒介！”谌宗业没有丝毫犹豫，家人哑口无言看着他，没等开口劝阻，谌宗业笑着安慰妻子和儿媳道：“我已垂老之身，不值得怜惜，说起来，此祸也是我谌家父子闯下，当初我忙碌在外，没好好管教儿子，榣木被毁，我责无旁贷，可霈儿还小，不该由他来承担这份罪责。”

……

那之后，渡灵之术将谌霈体内萤火之灵尽数引至谌宗业身上，孩子醒来咿咿呀呀围着谌宗业叫唤，直晃双手咧着嘴笑，虽然吐字还不清楚，但依稀听得出是：“爷爷……发光……虫虫……”

当夜，绮里云棠依约与村里的孩子讲路途中的见闻趣事，看他们团坐在屋外田地里，时不时手舞足蹈的兴奋劲，谌宗业独自坐在老屋帘后的黑暗里，嘴角扬起笑意。

等孩子们追逐开了，绮里云棠走到屋前台阶下，轻声道：“孩子们很喜欢听故事，似乎比吃月饼和枣子还高兴。”

“云棠姑娘，真的谢谢你。”

绮里云棠笑着摆了摆手：“我本就是记灵师，做的不过分内之事，可惜力有不及，没办法再祛除你身上的灵。”

谁知谌宗业反而大笑起来：“哈哈哈，姑娘言重，不过与圆月无缘再见罢了，但霈儿聪慧，似能瞧见露灵，即便哪天我当真消失了，至少世上还有霈儿能看见，已不算孤独。”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白露为霜，谌家村的苍穹上，银汉无声转玉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