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会呼吸的山

1997年腊月初八，滴水成冰。村东头老刘家的骡车翻进山涧时，压塌了十里八乡的闲话篓子。三根合抱粗的松木像捆棺材钉，把刘老汉活活钉在冰面上。出殡那日，我扒着门缝看见拾骨人用铁锨铲起碎肉，雪地里绽开的血花比过年贴的窗纸还艳。

那年豆腐坊的生意格外红火。天不亮就要被娘从被窝里拎出来，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铁锅，蒸得满墙水珠顺着黄泥往下爬。三叔腊月廿三从城里回来时，新买的皮靴踩在结冰的豆渣上直打滑，他嚼着芝麻糖笑话我熬糊的稀饭小妮子这手艺，将来准保饿死汉子。

变故来得比年关还急。祭灶那日晌午，石磨咔嚓咬住爹的拇指。血珠子溅在豆腐上，倒像撒了把朱砂痣。我捧着草木灰给他止血时，发现伤口泛着青，像是冻透的萝卜芯。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娘一声尖叫撕破雪夜。我摸黑冲进东屋，煤油灯晃得墙影乱颤——娘举着菜刀挡在炕沿，刀刃映出爹佝偻的脊梁。他正抱着海碗吞面条，喉结滚动的声音像老牛反刍。最瘆人的是那双眼睛，黑眼仁胀得要撑破眶子，活似宰年猪时摔在地上的鱼鳔。

第四碗了！娘带着哭腔朝闯进来的三叔喊。三叔后脖颈沾着纸钱灰，方才他跟着后生们在刘老汉坟头打牌。我忽然瞥见爹指甲缝里的黑泥，和棺材铺刘二爷手上的尸泥一个颜色。

赤脚医生王瘸子深一脚浅脚赶来时，爹突然抽搐着蜷成虾米。老郎中刚搭上脉就变了脸色，烟袋锅子直指三叔衣摆上的黄裱纸后生，你今儿踩过阴宅土？

张婆子来叫魂那晚，供桌上的陈年小米在碗里塌出个窟窿。她裹着褪色的青布头巾，咒语混着穿堂风在梁上打转。当第三碗小米不再下陷时，我后颈的寒毛才慢慢伏下去。供香燃尽的刹那，窗棂外掠过道黑影，快得像被狗撵的纸钱。

爷爷赶回来那天，屋檐下的冰溜子开始滴水。老汉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脸上的沟壑走夜路在门口烧根烟，他朝三叔的皮鞋底磕了磕烟灰，野鬼闻着火气就绕道。话音未落，穿堂风卷着张黄纸扑进来，上面歪歪扭扭画着道符。

那符我认得，是刘老汉棺材头贴的镇魂符。

第4章 会呼吸的山（一）

前几天，我跟着女朋友回了她老家——桂溪南的一个小村寨。那地方简直就是世外桃源，村民们热情得很，老远就冲我们打招呼，风景美得不行，人也特别淳朴。不过，这里唯一有点瘆人的是那座山，山特别大，山顶整天都笼罩着一层黑雾，阴冷潮湿的，让人心里直发毛。

你们这儿的山可真大，怪不得愚公移山都能写进教科书呢。我开玩笑地说。女朋友听了，笑得不行你是不是傻？说不定当年愚公移的根本就不是山呢！不是山，那还能是什么？我望着那青黑色的山脊，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女朋友看着我，娇笑着说看把你吓的，脸都白了，你胆子可真小。其实，我胆子小也不是没原因的。我最好的朋友方康，曾经在这片地方离奇失踪。一年前，他和同事来桂溪南考察，之后就音信全无。他失踪前给我打了个电话，但我没接到，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为了找他，我托了不少桂溪南的朋友帮忙，后来才认识了现在的女朋友。

到了村口，女朋友的爸妈出来迎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有点怪，上下打量我，眼睛里好像没什么感情，但脸上却堆满了笑容。

女朋友家是一栋三层小楼。一楼是大厅，平时用来待客；二楼是女朋友和她爸妈住；我和她哥住三楼。住了两天，我总觉得不太习惯。这房子有点像竹楼，我稍微动一动，它就吱吱呀呀响。而且夜里，我总能听到奇怪的呼吸声，很悠远、很绵长，让人心里发慌。我问女朋友你晚上听到什么动静没有？她说没有啊，我睡得可香了。我说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像是有人在呼吸，但又不太清楚。她安慰我说这房子隔音不太好，我爸和我哥虽然不打呼噜，但呼吸声挺重的。你要是睡不着，就戴个防噪音耳塞吧。

三天后，村里过痴心节，这是庆祝丰收和去除晦气的节日。女朋友和她哥都穿上了传统的民族服饰，还特意拿了一套给我。穿上之后，她拉着我去村里拜见村老。村老是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据说都一百多岁了。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像个木雕一样，头发几乎全掉光了，缩成一团，盘坐在祭坛上，闭着眼睛。女朋友喊了一声孙老，孙老，这是我男朋友。村老缓缓睁开眼睛，那张皱巴巴的脸露出一丝惊讶，嘴巴动了几下，但没说出话来。我感觉有点奇怪，因为他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可我明明之前没见过他。

村里的人都特别热情，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老族长亲自给我撒了圣水，还把一朵大红花戴在我胸前。可就在那一刻，村老突然激动起来，冲着我大喊大叫。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进祠堂休息。我呆呆地看着村老的背影，好像看到他眼角挂着一滴泪。

晚上回到房间，我越想白天的事越不对劲。村老被人架走的时候，那佝偻的背影透着一股绝望。为什么绝望呢？还有，为什么我一戴上大红花他就激动了？难道他想提醒我什么？我突然想起，好像除了我之外，没人戴大红花。戴大红花的都是供桌上的祭品，比如烤乳猪、烧鸡、卤鹅什么的。难道村老是在提醒我有危险？

就在我越想越害怕的时候，女朋友突然出现了，一头扎进我怀里。平时要是这样，我肯定高兴坏了，但这时候，我哪有那个心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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