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昔往

      “我祖籍凤凰县，今年二十五，因为家庭原因读书比较晚，去年夏天才刚刚在雾江师专毕业，学的是教育心理学，哪晓得教师资格证拿下来也没啥子用，疫情后大环境不好，雾江这些年生育率又低，幼小初中招人不多，大专……没啥子竞争力！拖了好几个月没着落，几个同学一合计这么坐吃山空下去不是办法，就在师专边支了个夜排档摊子，晚上做生意，白天继续找工作，直到十一月底被城南彩虹幼儿园录用……”

        韩可旁边一个胖子插嘴问道：“去幼儿园当幼师，那还不错啊……”，骆鸿咽了口唾沫，在后脑上挠了挠，讪讪地回答：“不是幼师，是幼儿园厨师，前年暑假我在明途学过三个月的厨师速成班，晚上又在夜排档练摊，在网上看到幼儿园招厨师就投了简历，没想到稀里糊涂被录用了，进去才知道园长住在师专家属楼里，是我们排档的常客，瞧到简历上的照片认出了我……”

        那胖子“噢”了一声，“看来是缘份到了，彩虹幼儿园不错啊，事业单位，虽然没编制，但那儿的合同工也是铁打的饭碗……你这前后才四个月啊，怎么想着跳槽了？”

        “不是跳槽，是人事通知我试用期没有通过？”骆鸿回答得飞快。

        这个回答引起对面几人的交头接耳，这时大块乌云遮住了阳光，屋内众人的面目渐渐清晰起来，居中而坐的韩可约莫四十来岁，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保养得甚是细致，一张白里透红的圆脸又嫩又润，看人时总直勾勾的；她旁边的胖子是食饮部主管郑士枫，归四海向骆鸿提过，面试中他的意见至关重要，除韩、郑两人外，其他都是打酱油的，无需多虑。

        郑士枫的头颈连接处过渡得极平顺，如果不仔细观察，很容易将他的脸颊误认成脖梗，而深藏肉里的下巴只微微突出，然后被认作喉节，所以找到他的嘴并不容易，因为脸上的肉实在太多，挤得嘴巴多数时候像一条在翻滚的肉浪中被挤压扭曲的线条。

         “嗯……这个情况你没有在简历中说明，试用期通不过的很少见啊！”骆鸿勉强找到了那根线条，它正在向自己提问。

        “过完年后，园长体检发现了食道癌，医生说夜排档里养成小酒撸串的坏习惯害了他，副园长等领导探望他后，一致认为师专的夜排档，对园长的健康问题有直接责任，因此提前与我终止试用期合同，既对园长是个安慰，又为幼儿园的饮食健康提前消除了隐患……”

        话音未落，对面顿时响起一片充满理解的轻笑声，韩可咧着嘴瞧瞧郑士枫，又拿眼看向骆鸿，“你这小伙子可真实诚，一根肠子通到底！人各有命，又怪得了谁呢！行啊，我这儿没啥问题了，其他领导可还有？”

        见众人都不吭声，韩可又道：“咱们雾二监可不比其他单位，身份审查还是很严格的，厨师也不例外；另外，监狱里的伙食也有要求，既得烧得大锅菜，也得烹得了小碗鲜！郑主任，专业问题您开口吧！”

        郑士枫点点头，脖上的肉圈晃了几晃，“那就一屉肉馅包子，一屉杂粮馒头，一锅皮蛋瘦肉粥，一锅紫菜蛋花汤，一份高汤熘肥肠，一份小米辣爆腰花，再一份清炒童子鸡和一份红焖牛腩吧，都没啥难度，限时三小时内完成，卫生和口感要有保障……”

        话说得轻飘飘，骆鸿却听得额头冒出了汗，八道菜中一半大锅蒸熬，一半小锅慢烩，光这面粉就得和发揉打，蒸出来的大屉包子和馒头，劲不劲道全靠火候和经验，那熘肠、爆腰、炒鸡和焖牛腩，洗切配备、浆糊勾泼的调制缺一不可，还要限定在三小时内完成，那投料调味转勺和装盘的活计也得利落无比，他不由暗暗叫苦，夜排档里练得只有一个快字，卫生靠得是运气，口感靠得是大料，郑士枫是招厨子吗？简直是在招食神！

        无论如何，还是得硬着头皮上，郑士枫一掐表，他就甩开膀子玩命，先是杂粮、大小米紫菜通通用泡发洗涤，腰子肥肠鸡仔牛腩浸入料酒去腥，然后和面揉面一气呵成，趁发酵醒面的当口，这边刚刀滚腰花，那边就肥肠切段，鸡仔去头掐尾后三横六纵剁成一十八块，牛腩飞溅入锅抄水刮沫，待得捏完包子馒头入屉上锅，那边米粥咕嘟咕嘟恰好二道滚开，急火猛攻牛腩初闻香气，葱蒜姜桂辣酱麻就得趁机洗尽了切剁备齐，热锅冷油猛给火，腰花肥肠立断生，颠锅翻炒仔鸡块，细炖牛腩肉如酥……

        一番烹制下来，人已是口干舌燥，锅气炝得全身油腻透滑，他索性脱去上衣，赤膊着上半身，在灶台前如八臂哪吒般全力以赴，旁观众人先是轻轻嘻笑，见他食材处理手段利索，切垛烹装井井有序，各式菜肴统筹规律，渐渐不敢小瞧，反倒不由自主地为他紧张起来；等到郑士枫高举右手叫停时，八道菜已全部在时限内完成。

        郑韩两人领头将八道菜一一品尝，吃一道几人便围成一圈低头评论一番，等尝完了，郑士枫才转过没有脖子的脸，面无表情地宣布合格，韩可又夹了段肥肠在嘴里咀嚼，伸出大拇指摇了摇道：“客观评价，你这蒸发面的火候还差点意思，但夜摊倒真没白炼，熘肥肠和爆腰花锅气十足，骚香臭鲜得浸人心脾，那园长真要因为这个囫囵吞出个食道癌，倒未必有多少遗憾……”

        一周后，骆鸿政审通过，正式拿到了雾二监的录用通知，包吃包住月薪四千，四险一金样样不缺，当天下午他拖着行李就来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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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警局的顶楼天台上，司永铭在台阶上坐下，弹开烟盒叼了支烟在嘴里，青色的烟雾在夕阳余晖下，缓缓地缭绕飘散，天边卷动的火烧云，在视网膜里呈现出强烈的光影，司永铭叹了口气，心里泛起一丝快意、一丝怅然。

        四年前，肖远山被司永铭亲手抓捕，这个盘踞雾江多年的黑道人物，在省厅牵头的扫黑除恶专项行动中，终于被撕开层层黑网的保护，剥去其企业家、慈善家的面具，证实参与并主导了多项刑事犯罪行为，涉及到绑架、故意伤害及恶意侵占资产等多项罪名，最终被逮捕归案，经过一系列艰苦复杂的公诉流程后，判决为无期徒刑，关押在雾江市北郊的第二监狱里。

        司永铭的师傅宋影，前任雾江市刑侦大队的副队长，早在专项行动前，就开始持续搜集肖远山的罪证，他反复告诫司永铭，针对肖远山的查证行动必须做到秘而不宣，信息交流也仅限于可控范围内，以防被浸浊腐化的内部人员通风报信，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要等到可以施展雷霆重击的时机，将肖远山团伙及保护伞一网灭尽。

       扪心自问，当时司永铭对宋影的谨小慎微是不以为然的，他完全不相信，同在党旗下握拳宣誓的同僚里，会有人会自甘堕落，沦落为阴暗与邪恶的助手。他甚至会阴暗的猜测，或许宋影在借查案为由，变相搜集职场竞争者的黑材料，而单纯的自己，在一无所知中成为他扫清路障的帮手。

但没过多久，司永铭就遭受到痛彻心扉的感觉，他才明白在人心诡谲之下自己的稚嫩与懵懂。

     一个干燥寒冷的冬日清晨，宋影例行沿雾江北岸的步行道晨跑，在路口等候绿灯时，一道健硕的黑影，从背后猛力将宋影推进车流中，宋影未发一声，便被卷入疾驰而过的渣土车的巨轮下，结束了年仅四十八岁的生命。

        没有等到雷霆重击的机会，他毫无朕兆的死亡，证实了恶势力的猖狂和狡诈。事发路段的监控，在夜间被人为破坏，瑟瑟发抖的渣土车司机供述，车队接到甲方要求清晨出工的指令，而经过查证，那通电话是未知人员假冒甲方负责人打来的，策划谋害宋影的时间、地点和制造交通事故的车辆，都被精准地设计在了那个清晨。

       调查最终没有结果，凶手依然在逃，肖远山对欺行霸市、故意伤害甚至绑架利益相关人的指控供认不讳，但他和团伙成员始终不承认与宋影谋杀案有关。凶手逃脱了法律的制裁，消失在茫茫人海，但司永铭的直觉依然强烈，宋影之死与肖远山脱不开关系，这件事成了一根扎在司永铭心底难以拔除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