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洪路文大呼冤枉，本以为补牙事小，不麻烦专家了，挂号费是便宜几块，可二十趟跑下来，交通费，医疗费不知多花了多少。

 聪聪进中学后，成绩很好，文理科都行。

这使洪路文为她骄傲的同时更增加了压力，要拼命挣钱。

钱的意义已不仅是养活母女，更多的是聪聪今后的教育开支。

 地方矿产局的现实状况是，正式员工大量下岗，洪路文所在的“地方矿产局东部分理处”却进了不少新人，都是唐经理亲戚。

 不是红鼻子哥哥——唐经理大舅哥脸中央坐只红彤彤的酒糟鼻子。

就是蓝鼻子弟弟——唐经理小表弟鼻子毛孔中像汪着煤粉般蓝兮兮。

 他们参与煤炭经营，挣钱养活公司。

仿佛家生的儿女都跟小胡一样脑残，要野生的儿女挣钱养活。

 这局面的后果是，工资越发越少，还经常拖欠，有时半年拿不到钱，钱都拿去做生意了。

 会计、出纳都是唐经理亲戚，两个女的，权利大得很，好不容易盼到一次发工资，很难拿到钱。

 不是说保险柜里没现金，就是现金刚被经理拿走，你晚来一步。

 洪路文觉得聪聪一天天长大，庞大的教育费不容她呆办公室无所事事等那几吊钱——那根本不解决问题！

于是，她主动打报告要求下岗。

这年头，下岗是世界潮流，苏联解体，连苏共中央总书记戈尔巴乔夫，和他的总书记办公室成员都下岗，自己又何必赖着那岗不下呢?

 然而，对于一个年逾不惑又无专长的女人，挣钱谈何容易？

 作为下岗人员，洪路文条件算得好。

陆明亮要提供资金，让洪路文做生意，洪路文断然拒绝。

她自认不是做生意的料，在地方矿产局这个大生意场上，很多人富得流油，她却一贫如洗，陆明亮给的钱弄不好会让她亏光。

当然，可以给陆明亮打工，做个大堂经理啥的，收入相对高，但她自认没有阿庆嫂那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八面玲珑。

可以做服务员，工资太少，不解决问题。如果陆明亮多给，那等于送钱。

她真的愁坏了，像哥哥写父亲黑材料那阵一样成夜失眠。

 这天，陆明亮打电话给洪路文，说黄康化从北京回汾东，想跟洪路文见一面。

 洪路文早就听说黄康化辞职去北京做生意，很成功，是有钱人了。

 自从两人分手后，他们十几年没见面了。

 洪路文这次听说黄康化至今未婚，吓坏了。

 如果说男人三十多未婚多金是钻石王老五，那么四十多未婚即使家里有座金山，金的成色也不高了。

 毕竟人最宝贵的是青春，洪路文是这么认为的，不懂有些女人图钱棺材囊子都嫁。

 黄康化开车来赴约。

 中国人以前说，男人三十一支花，女人三十老妈妈，如今社会进步，生活质量高，女人又只生一个孩子，虽已步入中年，两人都不显老，曾有的帅气没丢多少。

 洪路文觉得钱对男人来说是催化剂，男人的魅力要等有钱后才焕发。

 男人有了钱，就像皮球充了气，才拍得响，跳得高。

 黄康化年轻时虽有型，跟今天比，还是比下去了。

 一身名牌，器宇轩昂，散发出熟男的魅力。

连先给她拉开座椅的女士优先秀都秀得到位，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此时无味胜有味”的香水味。

 洪路文从不喷香水还讨厌弄得香喷喷的，总怀疑他们是想掩盖某种不良气息。

但黄康化身上的香味不让她反感，也许香水高级。

 黄康化说：“我们是不是换个地方？想不想吃西餐？”

 洪路文说：“你想吃西餐？随便。我吃西餐吃不饱。”

 “那就这儿了，想吃什么？你来点。”

 “还是你点吧，我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据我了解，有三样东西，即使六零年要饿死了，你都不吃的，一是牛羊肉，一是肥猪肉。”

 “你还记得。”洪路文虽这么说，并不意外，黄康化的生活习惯她也记得。

 黄康化点了炸蟹粉球、虾子蹄筋、干煸鳝片、佛手海蜇皮、莼菜海参汤，红酒。

 黄康化倒了酒，举杯：“来！路文，为我们的重逢，干杯！”

 “干杯！”两人都一饮而尽。

 洪路文说：“康化，你还好吗？”

 黄康化说：“我吗？你说呢？路文，你呢？你好吗？我听明亮说，你主动下岗，有什么打算？”

 洪路文说：“暂时还没想好怎么办。孩子大了，该操心的事太多。”

 黄康化说;“对了，聪聪跟她爸关系好吗？”

 洪路文说：“聪聪爸去世了，心肌梗塞，在办公室值夜班，一觉睡死了，死得挺享福的。”

 “噢，是这样啊。路文，今天请你来，想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

 黄康化喝了口酒，低头看了会酒杯，抬起头：

 “路文，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我现在有能力让你过很好的日子，让聪聪受最好的教育。我听明亮说，聪聪学习很好，是块读书的料。”

 “哦！”洪路文惊讶地瞪大眼，看着黄康化。

 要养我？洪路文想，真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被人养还自以为享福。难道做高级保姆、金丝雀、笼中鸟不无聊？让我被你养？自尊心就受不了！有手有脚的，又不脑残，干嘛是我被你养而不是我养你？之前就为母亲抱屈，如果她不是高中毕业就做了洪师母，而是等大学毕业再说，以她的聪明，一定会像父亲一样有一番自己的天地。父亲从基层做起，成为汾东纺织界大佬，业务能力有口皆碑，有不少人都跟她说过件事，说细纱车间一群人因解决不了一个问题正绞尽脑汁愁眉苦脸，父亲正好路过就说了一句话，问题就解决了。母亲的家属缝纫组之后虽也被汾东轻工业局收编，成正式工人，可跟文盲大妈们混一辈子，一事无成，没有专业不说，退休金比父亲少得多。

 洪路文说：“谢谢你，康化，真的十分感谢，尤其在我这么落魄的时候。你大概也听明亮说了，我主动下岗，是要至自己于死地而后生。现在死地是至了，后生的希望却看不到。但我正寻找，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不管怎么说，你现在这么说，我确实很感谢，但你的好意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我们是青梅竹马啊！”黄康化盯着洪路文。

 洪路文说：“康化，我想不通，你为什么不结婚？你四十多了，早该结婚了。”

 黄康化收回眼光，喝了口酒，又给洪路文续上说：

 “不是没交往过，总是不行！”

 “为什么？”

 黄康化又喝了口酒，盯着酒杯半天，抬起头说：

“我爱你！”

 “哦！”洪路文又一次瞪大眼睛。

 我爱你？这三个字令洪路文百感交集。

 这是她今生今世想说却始终没机会对异性说的三个字。

这三个字意味着始终不渝的守护，无论贫富的坚持，你有吗？你忘了吗？你早上来那三年，你连一封信都没有，如果你当年写过信，哪怕一封，我不会回的，我还在农村，不会赖着你，成为你负担，但心就平了，也许我们会成为芸芸众生中比较幸福的一对，可是，没有可是。

 洪路文说：“你应该结婚，但不是我。以你的条件，找个姑娘结婚吧。我老了，怎么可能再结婚呢？下辈子吧。”

 黄康化盯着洪路文的眼神收了回去，喝了口酒，然后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说：

 “明白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但我想请问你，如果换做你，你会怎样？如果当年是你比我早上来三年，你会怎么做？”

 “不知道。”洪路文说。

 是啊，当年是我先上来三年会怎么样？对于一个每月只拿三十几元，要接受另一个连三十几元都不拿，又处于没有机会挣钱的社会环境的人，是要有勇气的。但我知道，如果我没有勇气到连封信都不敢写，那么我再也没脸见他。如果有，我会无论贫贱跟他走到底，不离不弃。

 黄康化说：“其实，我比你早上来那三年，每次都做同一个梦，梦见你上来了。”

 洪路文说：“是吗？恰恰相反，上来那么多年，我总是做同一个噩梦，又下去了，梦中的我又面临招工走不掉的煎熬，最后是睡梦中惊醒，喜不自禁。我想，你当年之所以连写一封信的勇气都没有，一定以为我这辈子上不来了，因为我家没那么多插队落户的可以让我三招一，你想不到之后粉碎了四人帮，你想不到粉碎四人帮跟我的命运休戚相关，更想不到之后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让我顺利回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