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黄师母冲向那些喊：“乡——娘里拉比嘛！”的人群，掀开其中一位背着的木箱盖，见木箱里面排排坐着众多棒冰，拿起一支，见棒冰包装纸上写着“香蕉豆沙冰棒”，用汾东话叫就成了“乡——娘里拉比嘛”，便买了二十支，拿回来分给众人。

 洪师母、黄师母到家后，赶紧带孩子们去学校报到，因为开学已好几天了。

 洪路杰和黄康非都进了汾东十中的初三（1）班。

洪路萱、黄康常、黄康有、黄康文都进了汾东纺织厂子弟小学。

 黄康非第一天上学，班上有个同学叫吴雨林的问他：

“无污死里克七？”

 黄康非见他个头不高，比自己足足矮一个头，头奇小，比热水瓶上的软木塞大点。心里立刻给他起外号——吴小头。吴小头并不知道自己遭人暗算，仍一个劲盯着黄康非问：

“无污死里克七？”

 黄康非不知道他说什么，又不肯承认自己听不懂，见他一脸坏像，只能尴尬的连连摇头，说：“不、不、不。”岂知这个“不”字能打满分。

 洪路杰赶紧过来跟黄康非耳语：“不要睬他，他头小鬼大。我刚才问过其他同学，他们用普通话告诉我，说他是问你：

‘伊赤污（他解大便）侬吃不吃？’”

 黄康非勃然大怒，但不动声色，用上海话回敬吴雨林:

“罗宋憋三，自家烧饭。”

 黄康非这话是犯禁的，罗宋指苏联。

将中苏友好的老大哥苏联称之为“憋三”，也就是普通话中的混混，这可是反动言论啊！但因为听得懂他此话的只有洪路杰，他们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不会出卖战友。两人伸出右手，用力握了握。

 吴小头没想到自己下的套黄康非不跳，反而给自己挖个坑。

他不懂上海话，便也学黄康非，回几个“不、不、不”。

洪路杰、黄康非想不到刚上学就打了个海、东之战，双方打了平手。

 开学没一个月，黄鑫强老家传来噩耗，父亲病故。夫妇两带全家回去奔丧。

 黄康非请假，对洪路杰是个不小的打击。

汾东十中跟上海的学校不同，是要上晚自习的。

洪路杰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漆黑的夜晚踽踽独行。

如果晚自习在上海上，此类困惑并不存在。

上海是不夜城，整夜灯火通明。

汾东就不同了，学校周边还是农田，黑漆漆一片，男鬼女鬼幽会开party应该不是稀罕事。

黄康非走了谁来陪自己走晚自习下课后的夜路呢？

 洪路杰从小爱听鬼故事。聊斋里的狐狸精、僵尸鬼他能历历如数家珍叫出名字。

他晚上从不肯坐在窗台下写字台前做作业，只敢在客厅的饭桌上写，是怕窗外不知何时伸进来一只毛手，要他像鬼故事中的书生那样举起手中毛笔，在毛手手心画个圈，使毛手定格在窗台上，进，进不来、出，出不去，那岂不要他命了？窗口长了只毛手，那会要全家命的。

他寒暑假回老家外公又向他演绎了许多亲身经历。说有一次，半夜有个浑身长白毛的女鬼朝他帐子里吹气，他大吼一声坐起，朝帐外叫到：

 “乔老爷在此安睡，谁敢扰他清梦？”

 女鬼便逃之夭夭。

外公说，鬼能穿墙破门，飞檐走壁，但最怕帐子。帐子薄如蝉翼，对鬼却像铜墙铁壁，休想溜进来。

洪路杰从老家回来后总缠着洪师母给他床上挂帐子。洪师母不肯，怕他床上张帐子他把床当戏台，麻烦大了。

 洪路杰苦思冥想，想到两个妹妹，何不让她们来学校接他下学！反正洪路萱上小学，不用上晚自习。洪路文更是吃饱了撑的成天游荡。接送老大哥下学，在她们是责无旁贷。

 当洪路萱、洪路文两个脑袋出现在洪路杰教室门口时，教室里男男女女先是惊愕，继而大呼小叫：

 “洪路杰，快看呀！你两个姐姐来接你放学回家了！”

 洪路杰脸红筋涨快步走出教室，拉着两个妹妹手飞奔下楼。知道逃出了班上同学的视线，警告两个丫头：

 “告诉你们，从明晚开始，不许你们出现在教室门口，别让我班上同学看见，知道了吗？”

 “知道！”

 两个妹妹同声答到，她们也不想当哥哥的姐姐。

 这招还真管用。

之后两天，洪路萱、洪路文便躲在楼梯拐角等哥哥下课。但第三天发生的事却让她们的隐身术原形毕露。吴雨林吴小头这天尿急，等不到下课便冲出教室。当他在楼梯拐角阴暗的角落发现了洪路萱、洪路文，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立刻返身奔回教室高呼：

 “同学们快来看！洪路杰的两个姐姐又来接他放学啦！”

 满教室的男男女女都兴奋地涌向楼梯，洪路萱、洪路文则像做了贼被捉，恨不得有个地洞钻。

 洪路杰一路回家绞尽脑汁想不出好主意。不让妹妹来接吧，自己怕鬼，昨晚做梦还听到窗外“许华——许华”的鬼叫声，外公说鬼就是这么叫的。让她们来接吧，吴小头既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以后每晚下课前都会尿急。正愁得没主意，到家后才知道，黄康非回来了。一场危机宣告解除。

 转眼一年过去了，又是一个九月一号。

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黄康化都将开始人生的重要里程——上学。

以前在上海，每有重要出行，家长都会精心把自己的孩子打扮成靓仔。

现在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父母已彻底摒弃这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学做无产阶级，让孩子穿得普通。

只有黄师母，将黄康化造型成小号卓别林，噱头十足。

 进了学校，见另一个男孩比黄康化穿得更帅，打扮得像礼品蛋糕上的糖新郎，脖子上还系了黑蝴蝶结。

 他们被分在一年级（1）班。

老师点名后，四个人知道那个小新郎学名赵劳朴。

赵劳朴这个名字，顾名思义，应该是勤劳、朴素，但用汾东话叫听着像——找老婆。

 赵劳朴父亲是汾东纺织厂政工科科长，今天放下繁忙的公务亲自送儿子来接受启蒙教育。

班主任姓许，是位女老师。

许老师有心让黄康化当班长，但被赵科长叫去耳语了一会改了主意，赵劳朴当了班长。

 发了语文书、算术书后是教唱歌。第一支歌是：

 “我是好宝宝，

 上课小手放放好，

 小脚并并拢，

 小眼睛，看老师，

 小耳朵，听好话，

 说话先举手，

 才是好宝宝。”

 蓝浩汉唱歌时内心不服，心想自己明明眼大，都叫他蓝大眼，刻薄鬼还叫他蓝大爷，怎么变成蓝小眼了？

 第二只歌是：

 “当当当、当当当，

 上课钟在响，

 排队进课堂。

 这一节，是语文，

 大家快快准备好。

 准备好，准备好，

 老师一来到，

 大家快快来坐好。”

 放学后，四个人兴奋异常，将老师发的书用牛皮纸包了书角有硬三角的书面。

为了庆祝人生新的开始，他们抑扬顿挫地齐声朗诵起上海弄堂打油诗：

 “阿毛里格娘，（阿毛的妈）

 勿识里格相。（不识相）

 赤污么赤得，（拉屎拉得）

 噼里啪啦响。

 隔壁咯王先生，

 当知么掼炮仗，（以为是放鞭炮）

 拿起格冲锋枪，

 对准子阿毛里格娘格屁股啷，（对准阿毛妈的屁股上）

 放两枪。

 八·一三，

 东洋乌龟掼炸弹，

 一掼掼到灶坯间，（厨房）

 阿毛里格娘，

 奇巧了拉打屁眼，（正好在洗屁股）

 勿扎裤子，（不穿裤子）

 拎子只马桶盖跑出来。”（拎着马桶盖跑出来）

 住“眷楼四”阳台间的温丘青，刚生个女孩，大名叶琳琳，小名阿毛。

温丘青是复员退伍军人，上过朝鲜战场，打过美国鬼子。擅拉二胡，常边拉着二胡边教孩子们唱：

 “纸老虎，美国兵，

 他有三怕害了吃惊病；

 一怕那打夜仗，

 二怕那刺刀捅，

 三怕那手榴弹来把他——蹦。”

 是几个孩子心目中的女英雄兼音乐指导。

温丘青虽是四川人，上海话句句懂，因为她嫁了上海人叶金宝。

温丘青听四个娃用那么难听的话编排她，怒不可遏，只恨自己手中没有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用过的枪，也对准四只小屁股放两枪。

她想出去呵斥他们，又觉得大人跟小孩斗不像话，都说好男不跟女斗，好女不跟娃斗嘛。

再说，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三家政治上不太平，出去跟他们理论，有仗着自己根正、苗红、出生硬给他们父母找麻烦之嫌，只好气呼呼在房里忍着。

 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黄康化并不知道他们的弄堂打油诗伤害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女英雄，因为他们诗中的阿毛（里格）娘跟温丘青风马牛不相及，更想不到温阿姨因为生了个阿毛就自动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