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百目·忆从前

他并无任何过分举动，根据《三界律法·2018年修订版》第八卷《关于人界自行修炼成精的妖物权益法案》第三项第六条：“对于在人界自行修炼成精，且去土地公处登记过的妖物，如果其犯下杀生、偷盗、扰乱治安等罪行，应先行汇报至当地土地庙，由土地公查阅档案后向地府阴曹司提交拟定处罚方案，由阴曹司城隍负责审批，并通知巡游鬼差就近执行处罚；除带有仙界令牌的和尚道士、带有鬼界令牌的鬼差巡查、以及带有仙界或鬼界令牌的、经授权的正式在岗就职的人类或妖物以外，任何中间方不得自行决断妖物生死，否则由巡使就近惩戒，且记入轮回罪孽，死后仍交由查察司审查惩办。”

很遗憾，我就是那个啥令牌都没有的中间方。我长舒一口气，看来只能先去找土地审批啦，反正还有二十几个小时，土地加加班，审批也来得及。

正当我转身欲走时，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我猛地后退转身，抽出符纸化作指尖匕首作防御姿态，却见对方一边举起双手一边缓缓后退。

“我没有恶意，土地那里我登记过了，”他开口，是很奇怪的声音和调子，声调像牙牙学语的婴儿，音色却是青年人，“你的戒指，我认得那个，你是实习的巡使？”

“差不多吧，一个部门的，”既然要公事公办，我便收起了武器，“我受命于拘魂使谢必安，生死簿上若有异动，如有人死期无端被改，我便来调查一番，确认数据波动缘由，并且保证死期不变。”

“所以，你是，实习鬼差？”

“嗯...算是吧，”当时听封时感觉自己好威风，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这么别扭，“六道轮回，因果报应，生期死期都是由多世而定，轻易不能更改，一般来说，人界的变动都是妖物造成的。”

“所以，你觉得，我？我会害她早死？”

“工作细节不方便透露，总之经过我这么久的调查，你是李忆生活中唯一的非人力变量。”

“非人力？那天力也是吧？假如生病呢？”

“生老病死，病痛也在因果之中，是一早就定下的，”挂钟响了两下，我不想再废话，便直截了当道，“按律我是不能跟你透露她的死期的，所以请你最好先不要接触她，离她远点，不要干预，这样死期就会按原样进行了。”

“那她正常的死期是什么时候？”

“......快了。”

他张着嘴巴想说什么，却又好像表达不明白，于是便伸出手道：

“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到了园林，春色却也未至。

清晨的露珠沿着万年青碧绿的叶子滑下来，晶莹剔透中映出一只圆滚滚的虫子，虫子急急爬过来，可惜那腿脚还是慢了些，不等它靠近啜饮，这露珠就倏地被湿润的泥土吸走了。

露珠消失，倒是能看清了它身后的玩意儿，却不是什么圆滚滚的爬虫，是只一掌大的蜘蛛，身子娇小，八条腿细的好似能被春风吹断，立在原地，沮丧地动了动前喙。

眼看着太阳出来，那长腿蜘蛛只得又转着圈爬回万年青的根部，缩在被叶子遮蔽的阴凉处。

这是个结满了蛛网的院落一角，八面的石盆立在月亮门两边，上边雕的什么本是看不清的，可是一夜春雨过后，这左边石盆向外的一面被冲刷的犹如镜面一般。这八面是共同构成一幅长长画卷，靠门的一侧刻着远处重峦叠嶂，近处细柳垂下，燕子低飞滑过溪水潺潺，再往左边溪流变宽，溪间有小荷尖尖角，两只蜻蜓环抱停靠，又有鸳鸯戏水鲤鱼飞跃，后面是夕阳流云霞光万丈，越往左面越被灰尘遮住，直到墙角的一面似乎刻着诗句，也看不大清了。

这万年青就栽培在石盆里，只有这一侧的依旧鲜活翠绿，右边的那颗已和这满园杂草一样，只剩干壳苟延残喘，任凭春风吹上几遍也是无济于事。

万物皆有灵，这一侧的盆栽之所以依旧鲜活，还是多亏了盆中的蜘蛛。这蜘蛛原本寿命三十有六，已算长寿。原本宅子的主子是个当红名角儿，唱了一辈子的戏，每天就在这后院儿里吊嗓子，这戏子一生未娶，只一位亲近好友，似是个游方道士，那道士周游四海，有时数月，有时几年，便来拜访戏子一次。

那时候院子还精心打理，二人夜里便坐在月亮门前的摇椅上谈天说地，这蜘蛛长久听些奇闻异事诗词歌赋，竟也慢慢生出神识来；又听得道士说周游四方的好处，心里也生出愿望，想出去走走。

那道士也确有些本领，一日晚谈过后，戏子回房，那道士拨开万年青的叶子，将蜘蛛托于掌心，见它不似寻常蜘蛛，竟有九只眼睛，知道是个灵物，抬至耳边听了蜘蛛心声，便笑道：

“你既有出去闯荡的野心，这身躯壳可不够用的，若你诚心向往外面大千世界，还需修炼人形，锻炼自身，再与人交善，方能实现抱负。”

紧接着那道士便将修行之法一一传授，留下蜘蛛慢慢参悟，他则踏着黑云又满世界冒险去了。

后来那道士再也没回过宅子，再后来，那戏子的营生也惨淡起来，有时在院子里练练簪花小楷，给那道士写信；那道士走后三十年，戏子把家里的瓷瓶子，水晶碗，青铜杯，玉鹦鹉，凡是有些年头的物件，连带着戏服都在后院一把火烧了，闭门不出，院子也疏于打理，彻底荒废了。

待到道士归来，已是又过四十年。院中早已布满灰尘，戏子身患重而去，病无人送终，一草席卷了埋了而已。道士便站在月亮门前，从腰间掏出酒壶，摇椅边上将一壶佳酿倾了个干净，而后又踏着黑云飘忽离去了。

转眼又过十二年，2018年，蜘蛛终于满了百年修行，能化作人形了，只是眼睛尤为可怖，无论如何也变不出眼白来，也就是在这天，宅子的大门吱呀一声又被打开，一家三口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