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身世

一窗之隔的地方，姜汝珍的头已经完全垂了下去，肩膀也佝偻着，像是之前的一番讲述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但那些随着她的讲述，扑面而来的痛苦和压抑，却依然弥散在空气中。

姜汝珍出身在距离北江市数百公里的之外的一个小村子里。

村子四面环山，交通极其不便，封闭的环境不仅禁锢了经济的发展，也让村民的思想一直遵循着许多旧日的陋俗。

在她二十四岁那年，原本想和村子里的几个小姐妹一起进城打工，然而却在父母和亲戚的强势逼迫下，嫁给邻村的一个男人当媳妇。

虽然在此之前，她和那个男人并没有太多感情，但因为婚姻的捆绑，也就只能就此认命，老老实实地和对方过起了日子。

婚后不久，姜汝珍很快生下了小花卷，虽然在重男轻女的村子里，小花卷的出生并没有受到太多的期待，但姜汝珍却将她视若珍宝，一直尽心尽力的疼爱着。

然而安稳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小花卷三岁那年，姜汝珍的老公因为醉酒突发脑溢血而离世，因为人走得突然，竟是连一句遗言也没能留下。

男人这一走，家里的房子顿时成了亲戚们觊觎的香馍馍。

为了让姜汝珍知难而退，婆家几个叔伯开始打着祭奠死者的理由不断上门喝酒闹事，每次都要闹到深更半夜才罢休。

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的寡妇，又身在旁人的地盘上，即便受尽天大委屈，也根本无人问津。

为了避免自己成为那些男人骚扰的对象，也为了不让年幼的女儿受到惊吓，姜汝珍只能遂了他们的心愿，主动离开了那间屋子，带着小花卷回了娘家。

那时的姜汝珍以为，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老公去世，她又在婆家备受欺负的情况下，自家父母总会给她留个容身之所。

何况她生性勤快，又舍得吃苦，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料理家务都是一把好手，靠着自己勤心勤力的劳动和付出，总不至于让她和女儿因为吃白饭而给娘家增添负担。

只是她起早贪黑，任劳任怨，粗活累活抢着干的积极表现并没有赢得娘家人的同情和认可，相反的，家里的弟弟却因为吃饭时要多出两幅碗筷，而认定了姜氏母女就是个拖累，因此不仅时常冷嘲热讽，恶语相向，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对年幼的小花卷动手泄愤。

姜汝珍虽然心疼女儿，但也知道在这个家里，弟弟向来是作威作福惯了，如今自己无处可去，免不了要看他的脸色，于是即便再是不满，也不敢有所埋怨，只能私下里不断警告小花卷，平时尽量躲远点，没事不要去舅舅面前瞎晃悠。

这种忍气吞声的日子过了没几个月，姜汝珍的父母忽然找到了她，说是她带着个孩子一直住在娘家也不方便，打算给她安排个去处。

紧接着，在姜汝珍满是不安的注视下，老两口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原来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因为儿子患有精神方面的毛病，虽说已经年近50，却一直没能讨上媳妇。听说姜汝珍死了老公后，那家的老人很快动了心思，主动找到了姜家父母，表示想让姜汝珍给自己的儿子当老婆。

对于对方的提议，姜汝珍的父母原本还有些犹豫，毕竟作为同村人，对方儿子发病时那骇人的情形他们都是见过的。但对方显然有备而来，很快提出，如果姜家同意把女儿嫁过去，他们愿意拿出两万块当作彩礼钱。

两万块对于一直以来靠着种地为生的姜家而言，并不一个小数目，最重要的是，一旦有了这笔钱，就能给一直没成家的儿子讨上媳妇。

听闻找个消息之后，姜汝珍的弟弟很快就替自己的姐姐拍了板，并怂恿着自家父母去做姜汝珍的工作。

得知自己即将再次成为家庭的牺牲品后，姜汝珍满心都是绝望，但即便是那个时候，她都还没有萌生想要逃跑的念头。

外面的世界实在太大了，对她而言是那么的陌生，比起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出去闯荡，她更期盼着两位老人能够顾念这血脉相连的情分，给她留一条活路。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比她想象的更残酷。

就在姜汝珍一心想着怎么样才能帮着家里多赚一点钱，让家里人不至于因为那两万块钱就把自己卖掉时，却发现自己的女儿忽然失踪了。

情急之下，姜汝珍开始村里村外满世界的找，从白日一直找到太阳落山，却始终都没能找到。

当天夜里，当筋疲力尽地她坐在田埂间痛哭时，一位邻居家的老阿姨才悄声告诉她，想要讨她进门做老婆的那家人不希望她带着一个拖油瓶，所以只盼着她能单独嫁过去，而姜家父母也只把小花卷当作拖累，所以私下商量之后，就瞒着姜汝珍把小女孩扔进了山沟。

得知真相的姜汝珍只觉得肝胆俱裂，立马撑起疲惫的身体，沿着崎岖的小路上山，一路呼喊着，拼命想要寻回自己的女儿。

或许是天见可怜，在她的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终于在深夜时分，在一片荒芜的小土坡后面，找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女儿。

小女孩被仍在山间独自呆了十几个小时，早已经惊惧交加，又渴又饿，或许是为了寻找回家的路，她的脸上身上，都是被树枝和石块磕擦出的一道又一道的伤痕。见姜汝珍出现，小女孩立马脚步趔趄地扑到了她的怀里，一边哭泣着，一边咿咿呀呀地表示：“妈妈，我要回家！”

但姜汝珍却已经知道，那个家她已经回不去了。

如果说在此之前，她还曾经考虑过，用自己的牺牲给女儿换取一份安稳的生活，那事到如今，她已经很清楚，无论她怎么委曲求全也好，只要她还呆在找个村子里，小花卷将永远有被抛弃被牺牲的可能。

有了这个认知之后，姜汝珍趁着夜色回到了家里，匆匆地拿上了现金、银行卡、证件和一些换洗的衣服，就带着女儿离开了村子。

那个晚上，她们跌跌撞撞地沿着山路走了很久，直到天色泛白时，才拦下了一辆大货车，然后姜汝珍谎称要为女儿看病，恳求司机将她们带去了附近的镇子。

在小镇上稍作休息后，她依旧觉得不安全，于是又很快去长途汽车站买了两张车票，继续向着远方逃亡。

接连换了好几趟交通工具后，母女两终于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北江市。

那一天，走出长途汽车站的姜汝珍站在人流熙攘的街道上，看着行色匆匆的人群，她觉得自己像是从小溪中游进了大海里的一条鱼，终于可以安全的藏身在这片热闹又喧嚷的陌生世界中。

只是城市里的消费是如此高昂，她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钱在付完了房租后，很快就捉襟见肘。

没有背景人脉又缺乏一技之长的情况下，姜汝珍唯一能想到的赚钱方法就是和那些曾经从村子里走出去打工的小姐妹一样，去别人家里做保姆。

然而在奔波于家政市场的过程中，却发现那张最重要的证件被弄丢了。

“发现身份证丢了以后，我其实也有打听过，知道我其实也不用回去，只要提供户口本的复印件就可以异地办理……可是一旦我联系了家里人，让他们知道我现在在哪里，他们一定会找过来，把我带回去！到了那个时候，我的女儿该怎么办？你们就算现在能保护她，难道以后还能保护她一辈子吗？”

在姜汝珍低低地哽咽声中，徐安和彭媛默默交换了一下眼色。

她这番关于身世的剖白，算是解释了他们一直以来最大的疑惑。

姜汝珍之所以一直呆在卢雁秋家里不愿挪窝，最大的困局缘自于那张丢失之后却无法补办的身份证。

所以对方对她再是苛刻也好，再是刁难也罢，为了能让自己和女儿能有口饭吃，她都只能默默忍受着。